“多年过去,我终究还是没拿老虎钳与电工刀,至今也没背出《出师表》,而“荷塘月色”中那一条长长的竖钩,却一直钩在我的心里” 小时候最讨厌上语文课,因为总是背不出那些生词和课文。后来上了职高电工班,觉得以后拿的是老虎钳与电工刀,与酸不拉几的语文更是无缘。 电工班由三十多个男生加五个女生组成,比例接近于梁山好汉,雄性荷尔蒙爆棚。第一次语文课,是在一节“喧闹”的政治课之后,当语文老师走进教室时,“好汉们”的吵闹还余波未了。 进来的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精瘦老头,手上拿着一只保温杯和一本书,青黄色的脸上阴层层的,没有一丝笑容。他将书和保温杯放在讲台上,慢条斯理地旋开盖子,摆在一边,然后褪下腕上的手表,搁在台上,并将表面旋向自己。 这时我们才开始仔细打量这位老师,他青白而骨感的脸上散布着许多黑痣,一双眼睛却精亮精亮的,稀疏的头发下,两只耳朵也显得格外大。他两眼往上一抬,轻声细语地说了句:“我姓余,我们开始上课。”大多数同学都未听清这句话,于是在“他说什么”的好奇中,一下安静下来。 余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荷塘月色”四个字,其中“荷”字那一竖钩,一直拉到黑板底部,足有一米长,一气呵成,一下子把我们震住,精干老头的字居然可以写得这么张扬,牛! 余老师转过身来,提高了声调:“今天我们讲《荷塘月色》。”他并不打开课本,而是讲故事那样介绍起朱自清的生平,聊朱自清写这篇文章的时代背景与心境。我们听了整整一节课的故事,知道了有那么一个年代和那样一个“颇不宁静”的人,知道了除了老虎钳和电工刀,还有月亮与荷花。 当时班上最热火的是传看金庸的《射雕英雄传》,下课看,上课也看,每一册都被翻得稀巴烂。余老师在课堂上知道有人在看《射雕》,说:“《射雕英雄传》里有东邪西毒、南帝北丐、江南七怪,你们晓得诗人中也有诗仙、诗圣、诗鬼、诗魔、诗佛和初唐四杰、竹林七贤等称号吗?”于是,同学们放下手里的“江南七怪”,且听余老师娓娓道来那竹林里有哪七贤,以及那仙、圣、鬼、魔、佛的流派与绝招。 有次上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余老师还拿了台录音机来,说:“今天我给大家唱一遍这首词,我在家里特地录好的。”录音机里传出他略带沙哑、抑扬顿挫的“歌声”:“大江东去,浪淘尽……”他坐在一边摇头晃脑地跟着哼,手指还在桌上笃着拍子。唱到最后一句:“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时,那个“月”字,还有长长的颤音,这时手里如有一支长箫,活脱就是个黄药师。 余老师对学生比较宽容和尊重,既不嬉皮笑脸,也不疾言厉色,而有一次对我却“杠上了”。当时全班就我一人没有背出又长又拗口《出师表》,余老师“发急”了,说:“中午到我办公室来背,什么时候背出,什么时候吃饭,我陪你!” 我在教师办公室小和尚念经似的一遍遍读,直到其他老师都去吃饭了,只剩下余老师和我两人,我翻来覆去念,真的是“临表涕零,不知所言”,肚子也咕咕叫了,好像对面余老师的肚子也咕咕叫了两声,他问:“怎么样?背出了吗?”“好像还,还背不出。”没想到余老师居然笑了,边笑边无奈地挥挥手:“去去去,去吃饭去!” 余老师教我们场景描写时,印象最深的是如何描写一个恐怖场面。他说外国那些血出乌拉的僵尸片,不是恐怖,那叫恶心。真正的恐怖,是我们古人所描述的:“黑暗中,烛光一闪,亮出一张桃花脸。”这才叫恐怖。说得我们停电时,再也不敢点蜡烛了。 写作文三言两语完事,写不出东西,是电工班大多数“好汉”的通病。余老师说,你们平时不是很会吹牛聊天吗?就把你想说的话写下来,然后整理一下,去掉杂碎的东西,不就是一篇文章了吗?关键是要写出你真实的想法来。现在想想,这不就是“我手写我心”吗? 有次写一篇《我的老师》,我就写余老师,并故意夸张和调侃,说他在吟唱诗词时,唱到得意处“脸上一粒粒麻子(黑痣)都散发出不可捉摸的光芒”,“那摇晃着的一对招风耳,好似微风中轻摆的荷叶”。结果被余老师在课堂上当作范文,当场表扬,说:“写得好!观察仔细、描写到位!”并着重念了这两句“金句”。 多年过去,我终究还是没拿老虎钳与电工刀,至今也没背出《出师表》,而“荷塘月色”中那一条长长的竖钩,却一直钩在我的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