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后生人,桐乡市大麻镇人,任中华书局编辑三年,参与编辑《全元诗》、《章太炎国学演讲录》等数十种。曾在北师大文学院开设《楚辞》课)
范加礼的妹子美花在做姑娘的时候,是方圆五里出名的“大好佬”,交的对象之多,据说坐拢来起码一张八仙桌,而且有三个竟然是街上人。她之所以最终嫁给我们村的紫面孔,我不晓得什么缘故,反正看他们两个立在一起,犹如油菜花边一株癞太婆草,一点也不配,一如凤仙花之与祖根。美花尽管美而奢遮(注:奢遮,厉害、聪明),只是嫁来四年了没有生小人,背后总不免有点点戳戳的,说美花肯定有毛病,烂鼻头甚至当面都说,弄得美花极为难堪。烂鼻头的兄弟包龙图当年也想同美花处对象,美花吃了伊许多酥糖、麻片糖、雪糕棒冰,就是弗肯同伊吻香,后来也就散了。烂鼻头人前人后总不忘替兄弟庆幸:“还好没有讨个只白虎星。”在乡间,尽你女人如何奢遮,凡没有生小人者,便等于无用之人,自然也就没有说话的份,何况烂鼻头又不是软柿子,倘若祖根说出这样的话,美花自是不肯歇的。
紫面孔本来老实,但因了这事,偶尔在酒后也说了好几通要同美花离婚,不过酒醒以后,倒仍旧过日脚,尤其自美花的娘家侄儿小家礼读了中专以后,紫面孔就再也不敢提起,反倒是美花,三日两头地说紫面孔没用场,脾气也比刚进门时候略大一点,日逐骂出“铁耙柄都拿弗起的人,弗如去死死掉好”的话,小店里的人们于“治国平天下”之余,偶提着美花,也多说:“紫面孔,紫面孔,光看伊只面孔就弗像是会得养小人的男人。”
“柏树平头,松树结球,会得出丞相”,美花最是熟悉,起初并不甚相信,自从嫁给紫面孔尤其是小家礼考上中专以后,倒突然相信起来。她到田坂里割草的时候,总不忘绕道去关心她祖父的坟,其情之挚大过于她祖父活着的辰光,甚至于偶说梦话也会说到祖父坟前的两株柏树,可惜每次去看,总是一株长,一株短,并没有平起头来,她每用锲子把长的柏树尖割掉一段,再走远一点,看看跟短的一样长了,方才满意地说:“好了,好了,齐了,齐了!哼,等阿拉小家礼出山做大官了,叫伊捉烂鼻头坐牢去,再不老实的话,就枪毙伊!还有祖根娘,对,还有包龙图,全捉去坐牢!”
小家礼后来在嘉兴工作了,有说是教书,有说是在公安局里,有说是做官。宝塔头说是做市长秘书,并且为之敷演出一段前景,说市长要是做省长了,小家礼就是市长,倘若市长将来到了中央,小家礼就是省长,由此类推,小家礼非至于做到中央干部不可。众人虽不一定真相信宝塔头,不过即使不做中央干部,便是在嘉兴,大家也觉得已经是了不得了,今后在范加礼以及美花甚至紫面孔面前说话是得小心点了:是的,小人生得迟是有福气,李家河上李毛毛不也是结婚七八年才有的小人么,而且毛毛儿子读书奢遮煞,今后说不定能考上中专哩!村里人的口径慢慢“大一统”起来了。烂鼻头本来看不上读书,以为万事不如生意好,寻得着铜钿才是奢遮。当斯之时,也日益觉得知识就是力量了,便日逐对儿子语重心长地教育道:“读书用心点,晓得伐?中专中专,中专有啥花头,你去考个清华大学给大家看看!”
正月初四小家礼同对象来美花家做客,美花起早去街上买了菜,回来绕道到桂堂的小店门口,朝着里面喊一声:“今朝阿拉小家礼来!甲鱼、河蟹贵得来!”小家礼同他对象来得很迟,另外的客人茶也吃成白开水了,方才见着他们的风采。临吃饭的时候,小家礼自己到橱里翻来翻去选了两副碗筷,用滚水泡一泡,倒掉,再泡一泡,又倒掉,美花不晓得他是在做什么,等他倒掉了水,就要帮着去盛饭,小家礼和他对象却坚持自己盛饭,美花极为感动:“这样顶好,这样顶好,到姑妈屋里来,就像到自家屋里。”小家礼只是说:“姑妈,卫生要讲究点,农村的碗筷细菌极多,很不卫生!”
美花听了,转头朝着紫面孔说:“记牢了吗!”
吃饭的时候,美花突然想起近来小店里常常讨论的一个大事:“宝家礼,嘉兴大还是上海大?”
小家礼朝众人扫了一圈,边扫边慢悠悠地放下筷子,吞了一口饭吐水说道:“上海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