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快报 记者 孙毓 通讯员 甘露 “我能叫你一声妈妈吗?”女孩子怯生生地问,看到何英云点头,绽开了笑脸。 没人看得到何英云心里的百感交集,妈妈这个词,对46岁的她来说分量很重。 在杭州市强制戒毒所最深处,白墙黛瓦、草木葱翠,房间里的色系是清一色的粉红,就连外面挂着的牌子都是粉底红字——“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颜色意味着区别,这里是女子戒毒康复区,都是女吸毒者,因为好奇、交友不慎、感情坎坷,甚至受人欺骗等各种原因沾染毒品。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悲伤沉沦的故事,最常见的就是自我放弃和崩溃。 崩溃往往发生在刚刚入所时和毒品戒断反应时,新入所的戒毒人员自残、撞墙、绝食,试图用这样的方法出所。 而发生戒断反应的戒毒人员,常有精神失常的表现,吵架、摔东西、失控的再常见不过。 因为吸毒导致精神异常的戒毒人员,在地上反复翻滚,谁拉她就抓谁,还有人在入所检查中得知自己患了艾滋病,情绪失控发疯:“你不要过来,我是艾滋病,你过来我咬你!” “很压抑。”有人直言走进这里的感觉,就像走进一团阴霾,身处其中时间长了,连呼吸都会变得沉重。 虽然是警察,但不需要抓捕、审讯、奔袭千里寻找线索,戒毒警几乎每天待在四面高墙里,和一群生理和心理都和正常人迥异的吸毒人员朝夕相处。 在这里工作的民警们都有一套自我减压的方法,有的喜欢养生,有的喜欢烹饪,有的喜欢逛街购物,还有的喜欢养花做面点,总之要想方设法在让人窒息的工作环境里找到一个缝隙,让光照进来,从而得到治愈,重新产生力量。 何英云没有这样的缝隙,上班面对各种崩溃和疯狂,回家面对智力不健全的孩子,工作和生活的压力无缝衔接。 作为一名戒毒民警,何英云已经在戒毒所工作了24年,对她而言,触目惊心的伤痕、歇斯底里的咒骂、不受控制的厮打,都是没有必要抱怨的日常。 19年前,何英云生下了儿子洋洋,因为早产合并窒息,洋洋智力、运动发育不是很健康,对一个母亲来说,没有比这更让人痛不欲生的事实了。 为了洋洋的未来,夫妻俩没有考虑再生一个,而是把全身心放在洋洋身上。 普通人最平常的吃饭、写字,走路、奔跑,对洋洋来说都不容易。何英云教了洋洋无数遍如何刷牙、洗脸,但是下一次还是学不会。洋洋能把饭送到嘴里,但是很多菜不能咀嚼,每一餐,都是她和丈夫把虾、排骨等食物处理好,一口口喂给儿子。 小时候锻炼写字,洋洋不能控制手力,何英云用胶带把铅笔和儿子的手指按照握笔姿势捆绑起来,让儿子一次次去尝试写字。但是不会掌控力道的洋洋,铅笔总是一写就断,何英云一次性削了几十支铅笔,写了断,断了写,孩子哭,自己也哭,但练习绝不能停。 为了锻炼走路,那几年洋洋的膝盖从来没好过,总是青一块紫一块,每个孩子都是妈妈的心头肉,何英云恨不得能替儿子去摔去痛,可她知道洋洋以后的路还很长,自己不可能陪他一辈子,只能忍着泪,狠着心放手——“洋洋,走!走!走!走……” 洋洋的肠胃接受不了不干净的食物,每一餐饭都只能在家里吃,何英云每天早上5点半起床给儿子做早饭,然后送他去上学,自己去上班,中午再从单位赶到家里给洋洋做午饭,一下班马上往家里赶做晚饭,收拾好掉一地的饭菜,给孩子擦药、洗澡、准备第二天的衣服,直到晚上孩子安稳睡下自己才能休息。 从强制戒毒所到家开车需要半个小时,每天数次往返于单位和家之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工作和家庭怎么兼顾?是女性最常见也最艰难的命题,在工作和家庭双重挤压下,往往滋生出疲于奔命之感,要么职场女强人,要么全职妈妈,能做好一样已经不容易,身高只有1米54的何英云却无声地用行动阐述了自己的“野心”——我想做最好的妈妈,我也想做最称职的戒毒警。 不过从她的工作性质来看,这个难度确实很大。 每一个吸毒进来的人都不是善茬。 民警常常被戒毒人员抓伤甚至咬伤,曾经有一位戒毒所的女护士在为戒毒人员抽血化验时,被携带艾滋病毒的戒毒人员拿用过的针头戳进了皮肤,万幸经过检查,女护士没有被感染。 一个50多岁有5年多吸毒史的女吸毒者,因为吸毒导致大脑出现病变,常常做出一些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比如把米饭、花生、奶粉搅拌后放在罐子里藏在床上,晚上睡觉别人关灯后,会反复把灯打开,因为乱吃东西不是拉肚子就是便秘,先后换了6个管教民警,没人吃得消管她超过一个月,最后由何英云接手,事无巨细照顾和管理了一年两个月,今年7月,她阶段性戒毒成功,被家人接回。 “我没有这个女儿,她早死了!”是何英云听得最多的话,心里隐隐会痛,放弃一个孩子怎么能这么容易呢? 小黄姑娘刚成年,因听信吸毒能减肥,吸食冰毒被抓,刚进来的时候,何英云曾给她妈妈打过电话,一个女人在电话里怒吼,“我当她死了。”正是叛逆的时候,女孩子一脸无所谓,脾气暴躁,谁敢在她面前说妈妈两个字,她就和人动手。可是有次,何英云分明听到她在睡梦中抽泣:“妈妈,妈妈……” 说起对孩子的耐心,何英云自信没人能比得过自己。 “你没有什么特殊,你同样可以。”从小何英云就这么对洋洋说,洋洋到了上学年纪,她和丈夫权衡再三,决定给洋洋报普通学校,而不是特殊的康复学校,她和丈夫没有少接收过他人异样的眼光,从小学到初中,历经的艰难非一语可以描述。 听说别的父母辅导孩子功课被气到动手,何英云就想,如果洋洋是健康的,她会每天高兴得睡不着,哪里舍得揍?要知道光教会洋洋背诵乘法口诀,她就用了5个月。 “洋洋我都能管好,还能管不好这些(吸毒)孩子吗?” 何英云把同样的耐心和爱,用在了小黄姑娘身上。小黄喜欢唱歌,她是忠实听众,负责无原则地点赞;小黄戒毒有了进步,她立刻给一个温暖的抱抱;小黄心情不好,她愿意花大量时间接受抱怨,平静而温暖地抚平对方的暴躁。 几个月下来,不知道小黄姑娘内心发生了什么变化,只知道她越来越开朗,笑容越来越多。一天户外活动时,她突然怯生生地靠过来,小声问:“我能叫你一声妈妈吗?” 何英云笑了,摸摸她的头:“那你可要听妈妈的话啊。” 何英云并非生来就刀枪不入,特别是洋洋刚出生那几年,孩子生了无数次病,深夜抱着生病又不会说话的孩子待在医院里,无助和悲伤漫天彻地,可以把人淹没。 丈夫成了她的盾。 何英云的丈夫也是戒毒所里的民警,同样的工作有更多的理解,妻子内心的伤痛,他懂。 她因为孩子而崩溃的时候,他会说“没事,我来处理好”。她身体不好的时候,他会说“安心睡觉,我照顾你们”。对孩子的照顾,他比她更细心更有耐心。平时一下班他就回家,从来不出去玩,时间都花在照顾家人上,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在她身边说“不要紧,我在”。两人约好在家里不抱怨,“别人家里经常争吵,我们从来没有。” 丈夫对何英云说,别人的孩子长大了要离开家,我们能和孩子相依为命,多好。 何英云觉得,“够幸运了,最起码孩子一直在我们身边。” 过了40岁,人生进入下半场,经历过生活的刁难,也得到了爱的滋养,现在的何英云有种不动声色的坚强。 在夫妻俩的坚持下,洋洋读完了小学和初中,现在会打电脑,会用手机,会发微信,可以相对独立生活,如今还找到了工作,有了工资收入。 2001年至今,何英云建立帮教关系的学员一共有300余人,目前仍在跟踪帮教的有66人,在她的办公电脑里有一份表格,详细记录着每一位帮教学员每一次的电话情况,为了让对方能脱离毒品也远离这种生活,何英云一直跟踪帮教,这一项工作她已经做了十几年。“一年平均要打2000个电话。” 很多戒毒女孩出去后遇到困难会主动打电话找“何妈妈”聊天,有些心事,她们甚至不会和家里人说。 “何妈妈,我遇到了一个心动的男生怎么办?” “何妈妈,我今天说谎了,因为不想让人知道我吸过毒。” 何英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最称职的戒毒警,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已经可以算是最好的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