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不像我记忆中的故乡，每个角落都有点不同

《低头思故乡》 况正兵 著 四川人民出版社 2024年6月

散文集《低头思故乡》出版后，我将它快递给了我的高中语文老师，希望他像学生时代一样指正我。老师收到书后，微信回复说：“你客气了。其实，文学创作是需要天分的。我都不会写，教你们时主要是引你们进门而已。你的写作才华当初就显露出来了。当初，你作文中写的乡间水牛（题目我已忘）意境幽雅宁静，美不胜收，令人难忘。当时我觉得：该生有文学大家的素养。后来你高考夺冠，语文137分至今垫江无人超越。得天下之英才而教之，我之幸也！”我知道老师对我青眼有加，喜爱溢于言表，但是从不知道他对我的期许如此之深。毕业二十多年，我的人生轨迹离文学之路越来越远（事实上，我也从没有过作家梦），主业安于编辑，业余写点勉强可以称为习作的豆腐块，日复一日，毫无进步。此生注定是要辜负恩师的期许，浪费莫须有的才华了。

从“天才梦”到“侠客梦”

学习写作从模仿开始

像大多数懂点文学但其实天赋有限的人一样，我的习作是从模仿开始的。模仿的对象，有鲁迅、钱钟书、张爱玲、史铁生、吴念真、高尔泰等（这个名单可以开很长）。大多数的模仿之作，都尸骨无存（或许就不该存在），仅有少量留了下来。明眼的读者可以发现，写作日期为2007年的《侠客梦》，模仿的是张爱玲的《天才梦》；《读书与读人》则尽力学钱钟书的幽默。在阅读校样的时候，我曾经想删除，以免唐突佳人；后来一想，模仿上述诸贤，即便大大不如，也能显示我“取法乎上”的见识；假如能有一星半点的相似，岂不是值得大大夸耀？因此敝帚自珍，大方保留。至于整本书里的全部文章，都是对鲁迅《故乡》的致意和沿袭。鲁迅有很多很多优点，我尽力学习他自剖的冷静和勇气。

又与大多数学习写作的学生一样，我也喜欢摘抄。学生时摘抄名作家的名言警句到笔记本上，现在则在手机上摘抄网友们的“神回答”。无名无姓的网友，才华不在有名有姓的作家之下，甚至更精妙，更粗野，更生机勃勃。我得老实承认：在我写作时，常捡起这些散落于地无人认领的珍珠，改造、打磨、化用，乃至照抄。一开始只是自娱自乐，也就不加引号，时过境迁，自己也忘了出处。令人难过的是，凭着仅有的线索搜索，才发现许多帖子早已踪迹全无，像是风起水涌的沙滩。还是纸寿千年，白纸黑字，比现代化的屏幕更能垂之永久。我很抱歉，窃取了许多网友的精妙表达，却不能一一注明。假如有人来确权，我愿意全盘接受指责，不作辩解。

“思乡病”没有句点

就像文字的疗愈说不尽

这本习作之中，我个人比较喜欢的有三篇文章。喜欢的原因各不相同。

第一篇是《命曰奇逢》，讲述的是2015年在医院等待儿子出生以及儿子名字的由来。尽管那时候我还租房度日，远未安居，但儿子的啼哭带走了漂泊的心境，带来了脚踏实地好好生活的安定感，并促使我以父亲的视角，回望我的故乡和故乡的亲人，看清我在命运之河中的走向。从此之后，我对生活不再迷茫。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也不再将我困扰——就像读书时同学说的那样：“连况正兵都不会的题目，就没必要研究。”

第二篇是《故乡是衰败的修理厂》，该文可算是我“低头思故乡”的总纲。这篇文章书写了我对故乡的复杂感情：它像人一样衰败，每年都比前一年更加老一点；可是，它却能给我动力，没了它我简直无力前行。我的每一次归乡，都使它更衰败一点，似乎是我的索取耗尽了它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气力。农村曾经是游子出发的起点，也曾是背井离乡者的退路，在城望乡，田野里的故乡应该何去何从，我暂时还找不到答案。唯有用无尽的思念为它祈祷，期望它活下去，活得更久一些。

第三篇是《读书与读人》。这篇文章是一段友谊的开端。2010年，考古学者郑嘉励老师因工作需要加了我的QQ，他从QQ空间中读到了这篇文章，立即专程跑到我办公室里，就是为了告诉我：你这篇文章写得很好。自此我们订交。作为一名学者，他推荐我阅读宿白、孙机、赵冬梅、包伟民、扬之水等人的著作，还拉我进了只有专业学者才能进入的“杭州宋史沙龙”。作为朋友，我们吃饭、爬山，讨论人性中的幽暗心理和心灵鸡汤的疗愈作用。他鼓励我多写，四处宣扬我文笔好；出书的构思，也是他最先提起，他甚至都找到画家金雪画出了十几幅插图。没有他不遗余力的帮助，就没有这本书。

一些读者写读后感，用得较多的词是“泪如雨下”“热泪盈眶”。这不是我的本意，至少我在写作时，心情平静，从未想过要勾出读者的眼泪。一篇篇小文，治愈了我，却“致郁”了读者，真是非常抱歉。这本书四个章节，其实可分为两个部分。前半部分望乡，回忆故乡的人事，有些我习以为常但读者莫名惊诧的苦难；后半部分在城，讲的是个人在城市中的工作与生活。我是想以自己的经历说明：怀念过去的痛苦，带着思乡病生存，并不会影响现在好好生活。城乡二元结构的鸿沟，不见得大于亲人之间的隔阂。

宇宙的大舞台上，越有阅历的人，越应该扮演小丑，插科打诨，嬉笑怒骂，取悦他人。

我乐意扮演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