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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班师傅
2024-02-23 16:08:40杭州网

母亲一脸严肃地说:“你肩胛皮还嫩着呢!抬石头吃不消的”

我从小生长在钱塘江边,是萧山围垦的亲历者、参与者。

抗战胜利的1945年,我出生在萧山新湾的一户农家。新湾是钱塘江边的沙地,自然环境恶劣,生活也穷苦。

我家住的是最简陋的茅草屋,出门就能看到汹涌的钱塘江潮水。晚上睡在床上,也能听到轰隆隆的夜潮。我常在睡梦中被潮水声惊醒,但也练就了在钱塘江里抢潮头鱼的本事。

抢潮头鱼,是当年萧山著名的捕鱼方式。涨潮前,从潮头上卷过来的鱼,有白条、鳗鱼、鲢鱼等,用带长柄的网兜快速捞起。捞的速度要快,所以叫“抢”。

抢来的潮头鱼最是新鲜,拿到新湾街上卖掉,给家里换回一点油盐酱醋钱。我还在滩涂上掘过沙蚌,挖过“白玉蟹”,割过“海龙头”。这些卖不出什么价钱,就拿回家当下饭菜。

7岁那年,父亲去世了。再一年,我辍学回家。12岁,我就参加生产队劳动,为家里挣工分了。可能是遗传因素,到15岁,我的身高已经1米7,力气大,特别能吃苦。

劳动时,我看到江边有一群抬石头的人,大家都叫他们“抬班师傅”,他们管自己叫“抬班”。

新湾闸口东北面要建一座丁字坝,需要大量石头。内河的船撑不到钱塘江边,治江管理所就专门铺了两条1000米长的铁轨,配了10多辆“小火车”,请抬班师傅们来运石头。

师傅们把石头从船上抬到岸边,装满“小火车”,一车大概能装500公斤石头,然后在铁轨上推着“小火车”前进,运往钱塘江边。

我被这些“大力士”吸引住了。这样石头装装,“小火车”推推,既有工分挣,还有现金补贴,我看了十分羡慕,也想去做同样的活。

我把这一想法告诉了母亲。母亲一脸严肃地说:“你肩胛皮还嫩着呢!抬石头吃不消的。再过个一两年,等到肩胛皮厚实了,再去也不迟。”

我知道母亲是爱惜我。可我坚持要去,母亲也就勉强答应了。那年,我正好16岁。

这是抬班工最高的劳动报酬等级,我一直保持了31年

初到挑弄(抬石头的工场),我是新手,被派去和老抬班师傅搭档。

我年纪最小,但石头上岸、装“小火车”、推“小火车”、卸石头等重体力活,我一样都不拉下。老手们夸我:落步踏实,跨步稳健,力气过人,是个抬石头的好料。

也有人说,“小伙子抬石头是新鲜头,过不了几天,肩胛皮一磨破,就会打道回府的。”

我听在耳里,记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既然来了,最苦最累也要把石头抬下去。

我和工友们顶风冒雨,把山里船运过来的石头,一车车抬运到江口。造丁坝的位置,正好是从海盐方向过来的钱江潮冲击力度最大的地方,之前常年坍江,新湾沿江的盐民深受其害。

我能参与丁坝的建造,也是好事一桩。

转眼到月底,要评“折头”了。“折头”就是抬班师傅的工分。能给多少工分,全凭力气和肩头说话。

我被评上了9.5折,离最高的10折只差了一点。但已经很好了,有些抬了几年石头的老手还没能评上。

我抬石头的劲头更足了,全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一天天地抬,一天天地推,我的肩胛皮越来越厚,人越晒越黑,脚底越走越有力量,练成了一个称职的抬班汉!

很快又到月底,又要评“折头”了。我评上了9.8折,又高了几个等级。我高兴极了!事实证明领导和工友们的眼睛是雪亮的,我的努力得到了大家的肯定。

到第3个月评定抬班“折头”时,我第一次被评为10折。这是抬班工最高的劳动报酬等级,我一直保持了31年。

我俩终于把这块巨无霸石头平安地抬上了岸

为了造新湾的丁坝,我们连续抬了三年的石头。丁坝建成后,这个险要地带,潮水决堤的险情有所缓和,紧急抢险的任务明显减少。

1968年下半年,萧山北线围垦开始。在南沙大堤白虎山至蜀山段以北,围得土地3.6万亩,新挑筑围垦大堤15公里。

围垦分5个工段,新湾挑弄在4工段至5工段之间。一个挑弄20多人,有两三公里路长的抛石任务必须在枯水期完成。如果到了涌潮期,就有决堤的危险。

抬班汉们日夜奋战,像接力赛一样,在20度的斜坡上,一杠接一杠向上抬石头。抬到10多米高的坝顶,两个抬班汉把三四百斤重的石头抬在肩上,像荡秋千一样合力荡起来;形成一定惯性后,抬前杠的负责抽杠,抬后杠的负责收绳,一起哼喊“甩落起啊,夯佐”,合力把石头向堤外抛去。

碰到六七百斤的大石头,抬到坝顶后,只能两人弯下腰,徒手掀下去。有时石头没翻滚到指定位置,再用抬杠一下一下地撬过去。

有一次,隔壁工友遇到舱底一块巨石,足有八九百斤重。两个工友一前一后用力抬运,脸色憋得通红。但这块石头太沉了,一人起立了,一人却弯下了,步调始终无法一致。

弄长看到这个情景,叫我和搭档工友去帮忙。

挑弄一家人,互帮是传统。我俩带着抬杠和抬索,来到巨无霸石头旁,麻利地落索、穿杠、上肩、起步;随着常喊的口令,“立起来啊,夯佐;跨过去啊,夯佐;慢步上啊,夯佐”,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甲板方向挪动。

稳稳当当踏上狭窄的跳板,我俩稍作休息。然后,巨石再次上肩。我俩哼喊着口令,“走上跳啊,夯佐;走稳点啊,夯佐;小心脚啊,夯佐”,一步一口令,彼此提醒。

在工友们敬佩的目光中,我俩终于把这块巨无霸石头平安地抬上了岸。

连续抬运石头4天4夜,大堤保住了

1970年11月下旬,军民联合围垦10万亩成功后,驻在12工段的新湾挑弄接到任务,为围垦大堤抛石加固。

这次围垦面积大,堤坝全长13公里,抛石任务特别重。

很快到了1971年1月。这年江口的气温异常低,钱塘江也特别诡异,本来是枯水期,没想到冬季的潮位比往年高。围垦外面已淤涨起的沙头,不断在坍塌,有的已坍到大堤的边缘。

围垦指挥部下达了死命令,要求我们抛石加固,确保大堤万无一失。

抢险石头来自大和山、烟墩山、鱼青山等山宕。挑弄全班人马,昼夜不分,上船、过坡、抛投,与天斗、与地斗,与凛冽的寒风斗。有的工友抬着抬着,流出了鼻血;有的工友抬着抬着,踢破了脚;有的工友抬着抬着,把腰扭伤了。

大家顽强地与潮水抗争,夜以继日地作战,吃的是麦粞饭,喝的是咸涩水,个个喉咙都嘶哑了,连常哼的口令都喊不出来了。

但有的吃麦粞饭已经很好了。大多数人家只能吃番薯等杂粮,把仅有的一点大米,掺到麦粞里,烧成麦粞饭,只有用大力的男劳力才吃得上。

抢险到第三天,夜里特别寒冷,我和搭班把石头从船里往岸上抬。我个子高,抬后杠。他抬前杠,右脚一踏上跳板,脚下一打滑,险些掉水里。

幸亏他经验老到,迅速往后一退,保持住了身体平衡。惊魂稍定,他用手一摸跳板,结了一层薄冰,光溜溜的滑。

船主拿来一壶热水,浇在跳板上化冰。但只过了一小会,整个跳板上又都结上了冰。船主又拿出草包片,捆绑在跳板上,我们这才把一船石头平安地抬完。

抢险到第四天,我们已经几天没合眼了。有的工友抬石头时,还能睁着眼睛。工友空杠返回时,两只眼皮打架,走路跌跌撞撞。

此时,工友们的腰板像石头一样硬,四肢也有些不听使唤了。抬索在地上,腰都不能弯下去捡,只能用脚勾起来。

这次围垦抢险,抬班汉们连续抬运石头4天4夜,一块块石头垒成了铜墙铁壁,阻挡着潮水对围垦堤坝的冲击。

大堤保住了!

只要是两个人抬下船的石头,没有一块难得倒我们

沙地人有句话:“吃饭要有过口,做生活要有对手。”意思是吃饭要有适合胃口的下饭菜肴,干活要有一个好搭档。

围垦期间,萧山东片各个公社都在山头开设山宕,在海头设立挑弄。山宕主要是开炮取石,由抬班落船装石,船运到海头。海头的挑弄,负责把船运过来的石头抬上岸。

山头的山宕,海头的挑弄,都归一个部门管。抬班们从山头调到海头,或者从海头调到山头,也是常有的事。

我在钱塘江的挑弄里抬了16年,在大和山的山宕抬了8年,在鱼青山的山宕抬了7年。在我肩上抬过的石头数不胜数,如果全部石头堆在一起,应该是一座规模不小的石头山了吧。

在30多年的抬班生涯里,我碰到过三个好搭档,他们都是抬石头高手。

第一位是新龙大队的余如水。

我和他搭档时间最早、共事时间最长。我身高1米78,他1米75。我抬后肩,他抬前肩。他前肩见长,我后肩出名,是一对好搭档。

我俩抬石以稳、快出名,大小石头统吃。只要是两个人抬下船的石头,没有一块难得倒我们。

这个功夫全靠日复一日练出来。

挑弄规定,每人每天抬石105立方米。我和余如水会比别人多抬几个立方米,而且都是提前完成。每次评定折头,我俩都能评到10折。

我和老余还有一个共同爱好,都喜欢喝点小酒,酒量还都不小。52度的土烧酒可以喝八九两,绍兴老酒可以喝两三斤。有时抬石头累了,去小店买1斤烧酒或3斤老酒,两个人一起喝。

酒一落肚,劲头就来了。喊口令更响,肩头更轻松,脚步更稳健。

20世纪80年代,萧山第三麻纺织厂需要一批气力好、干活勤劳的装卸工。一个大麻包,足有二百多斤重,既要背得很高,又要叠放整齐。余如水肯定做得好,他被请去做装卸工了。

我也动心过。但转念一想“孵生不如孵熟”,还是继续留在钱塘江边抬石头吧。

余如水一走,我换了一个新搭档,心里有一阵子很是落寞。

搭档类似于做夫妻的活,你肩头分量吃重了,就是我肩头轻松

在大和山山宕做抬班时,我的拼杠工友是建华大队的傅金贤。他比我小7岁,我俩拼杠有8年。

在鱼青山山宕做抬班时,我的搭档工友是新建大队的王志虎,他比我小1岁,我俩合作也有7年。

平心而论,做抬班选搭档工友,是需要有点缘分的。首先力气要相当,如果力气差距大,是不适宜做搭档的。

二是脾气要合得来,不能斤斤计较。搭档类似于做夫妻的活,你多做了,就是我少做了;你肩头分量吃重了,就是我肩头轻松;两个人开始计较,那就没有办法搭档下去了。

三是每时每刻都要相互关照。从山上刚开下来的石头,四周锋利,像刀片一样,一不小心就会把衣裤割破,一个闪失就会伤筋动骨。这时候相互照应就很关键了。

我们抬石头,口中都会有节奏地哼喊。这种方式,一方面可以释放积聚的能量,另一方面也有相互提醒的作用,可以确保步调一致,用力均匀,动作协调。

我的几个搭档工友都像兄弟似的,我们搭档时间很长,一次也没有发生过安全事故。

我吃的那碗饭,母亲总是盛得满一点,堆得高一点

我去做抬班,母亲最初担心的是我一时兴起,肩膀皮嫩,吃不消这个苦力。又怕我做事冒冒失失,有棱有角的石头会伤到手脚。

好在我是做抬班的一块真料。一段时间下来,我在母亲面前从不叫一声苦,也不伤到一点皮毛,一天的石头抬下来,很是轻松自如。

母亲的脸上现出了久违的笑容。在粮食匮乏的年代,母亲自己省一口是一口,我吃的那碗饭,她总是盛得满一点,堆得高一点。

母亲让我吃得饱些。她说,吃饱了才有力气抬石头。

我从年少的16岁,一直抬到了47岁,掐指一算,整整抬了31年的石头。后来有了机械装备,抬班汉这个行当就渐渐消失了。

我的青春岁月都是在抬石头中度过的。一起抬石头的工友,好几位已经离世,有的还在世,却因为长时间从事重体力劳动,脚关节、腰关节都发生了病变。

我算幸运的,除了身体衰退得厉害,关节没什么问题,得感谢父母给了我一副好身板;每个月社保有2000多元钱,老伴也有社保,吃吃用用够了;两个儿子对我挺孝顺,我很知足了。

人生的黄金岁月,我为萧山围垦抬石头,终身无怨无悔。

来源:杭州日报    作者:口述 马如根 整理 余观祥    编辑:钟一鸣    责任编辑:方志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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