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以来的云，‘不用一钱买也’，像是积攒了一整个冬春的蛰伏之力”

1.

杭州离云很近，云栖竹径、五云山、九里云松……

钱塘人高濂的夏日幽赏之一，是湖晴观水面流虹,“湖山过雨，残月烘云”。

入夏以来的云，“不用一钱买也”，像是积攒了一整个冬春的蛰伏之力，忽而热烈如霞，忽而雨急如箭，变幻漫步。

上一周持续高温，可不到傍晚，长桥附近依然游人如织，为的是目睹雷峰夕照，霞光镀塔。早年鲁迅先生也曾身在其中，“但我却见过未倒的雷峰塔，破破烂烂地映掩于湖光山色之间，落山的太阳照着这些四近的地方，就是‘雷峰夕照’。”

即使无暇跑去西湖，在这般因晚霞而被按了慢放和降噪的傍晚，仍像是有了一个久违的拥抱。

云朵和微风，从不偏心。无论那时那刻，正在办公室工作，还是在晚高峰回家路上，或是已在厨房为家人准备晚餐，偶一抬头的窗外，虽是在这熟悉的位置，是每日重复的生活半径，可却有了一丝静止的会心。

天空，是和我们城市相依的环境，也是我们生活的舞台。因这云霞，天空在成了夏天的主角。越来越多的人仰望天空，记录天空，不是为了逃离，是为了聆听自己。

哲学家康德曾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两样东西值得我们仰望终生：一是我们头顶上璀璨的星空，二是人们心中高尚的道德律。”

我心想，为什么康德没有说看云去？

真希望，他也曾在勃兰登堡的乡间，被夕阳下的栗树感动过，抱慰过。

2.

在丽水松阳，有家书店，叫陈家铺平民书局。陈家铺村，有着600多年的历史，整个村落倚靠着海拔八百多米岩石构造的山崖。从这里看云，就像诗人顾城写的，“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

山谷里的云，不谙世事，对往昔不存丝毫眷恋，只是洁白着一味向前，但也时常停步驻足，云雾拦腰。南宋画师马远的《踏歌图》中，也有此番气象，云之上峰石俊朗，掩映处见楼阁松林，山湾脚下，一行人步履轻快，似踏歌而行。有人赞这幅画的布局清明，寥寥数笔，墨色淋漓。

可若单单看云，画卷上中轴线的云，又叫“山缠腰”，一圈圈儿轻轻柔柔地把山围了个密密实实。谚语“有雨山戴帽，无雨云拦腰”，讲的就是这个情景，云拦腰，预示着接下来是晴朗的好天气。

今年春节联欢晚会上，舞蹈诗剧《只此青绿》刚一出场，随之相伴的水雾，也似这“拦腰云”一般，如跨越千山万水而来，有着忍而不发的迷人，是陶渊明写过的“霭霭停云，濛濛时雨”。

3.

7月19日下午，日本花样滑冰名将羽生结弦召开记者会，宣布告别竞技场。

看了这条新闻，又去回看了羽生结弦2019年花滑世锦赛上的压轴表演——《春天，来吧》。大概在表演进行到2分28秒时，他尽可能放低身体，俯身冰面，深情一吻。

冰面洁白，羽生结弦的表演像是一朵樱粉色的云。

1916年，法国画家保罗·西涅克的作品《昂莱布的粉红色云》，也曾布满这般温柔的晚霞。夕阳映照下，玫瑰色的云层洋洋洒洒铺陈开去，游到边际渐呈一缕一缕的金色。

有好几个傍晚，我提前查好日落时间，骑车到孤山路，等着落日向湖中心游去，也曾见识过这般玫瑰色的天空，在这样的水云天面前，会忘记真实的生计，心头明亮，觉着幸福。

也有几个夏日的清早，调好四点一刻的闹钟，只为清醒地等待黛蓝色的天空骤然被掀开，朝霞踊跃。

朝霞和晚霞比白云来得炽烈迅驰，但又很快偃旗息鼓，归入庸常。

4.

大气中有无数的小水滴小冰晶，当他们聚在一起，就形成了云。电影《我的兄弟姐妹》里有句台词:兄弟姐妹原本是天上飘下来的雪花，谁也不认识谁，但落到地上以后，化成水，结成冰，谁也离不开谁了。

云里面就是这样一颗一颗的小水滴小冰晶，它们飘浮在空中，有时远，有时近，有时稀疏，有时浓密。每一朵云都有自己的名字。每一朵云也有自己的本领。若按照云层高度来划分，有积云、积雨云等。

旅行的飞行途中，我很喜欢靠窗座位，被允许打开遮光板后，就会细细看云。如果飞行高度在10000米左右，有云朵涌在机舱的遮光板前，棉花团一样的叫积云，丝丝缕缕的叫卷云。若按云朵形状分，又有波状云、网状云、羊角面包一样的滚轴云，发糕一样的刀切云。

2018年，译林出版社出版的《云彩收集者手册》，是英国“赏云协会”的官方出版物，作者加文·普雷特-平尼曾是一名记者，毕业于牛津大学，因为喜欢看云，成立了“赏云协会”。

赏云协会的网站，有每日不断更新的云朵时刻：美国切萨克皮湾的日落，新西兰布拉夫的满月，法国孚日山脉上喷火龙一样的晚霞，江西武功山上被云缭绕的山间。徜徉其间，有着隔空击掌的快乐，加文·普雷特-平尼道出这个赏云协会的初衷：“我们试图提醒人们，云是大气情绪的表现，可以像一个人的表情一样解读。我们相信，云彩是为梦想家准备的，他们的沉思有益于灵魂。”

观云识天，并不是现代人的专利。

古人以农为本，《吕氏春秋》写到“山云草莽，水云鱼鳞，旱云烟火，雨云水波”，也从云的外观和气象中找寻关联。如果此时，是《诗经》中写到的“上天同云，雨雪雰雰”，那么，马上就是落雨天。

等雨真的落下来，又有一瞬间的出神，直到确定雨滴落在叶上，你开始相信，“真正的发现之旅，不在于追求新的景象，而在于换一种新的眼光。”

5.

我姥姥的名字中，有一朵云。她叫淑云。

从幼年到读中学前，我一直在姥姥家生活。她在我身边时，我并未曾留心过她的名字。她去世以后，看到云朵，总会想要仰着脸，希望那云里有她，她看得见我。

北方冬天辽阔，直到5月丁香绽放，路的尽头才有金色的落日余晖。夏天的日头更久些，姥姥会去小公园听京戏，有时，也会带上我。

有天，也是在这样的余晖之中，我问姥姥，我们一直往前走，是不是能追上落日。姥姥问我，你想试试吗？

我们俩一直向着那落日的方向走，仿佛近在咫尺，夕阳很近，那光线变得像被手电筒拉长的影子，但突然天就黑了。

那时想，今天先回去，等个子长高了，步子迈大一点，如果追得上，要先摸摸那丝绸一样云朵的断章。

后面，当然没有再去追过。很多很多时刻，我都会想到这唯一的傍晚。想到我姥姥软软的手掌心，轻轻的步子，陪着我向着不知尽头的方向。那一刻的眷恋，是隐忧的愁云，不甘冷却。

而如今，曾久久在我心上的这唯一的傍晚，正在变得模糊。想来，这世上一定有很多人和我一样，为这样的淡忘而叹息，但请不要担心，这一定是我们的生命中涌入了更多的热忱与滋养，一定是有更多的云朵，正在让匆匆步履，变得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