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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小雨，绥化学院2015级学生，原籍甘肃省会宁市农村

我家在甘肃会宁一个小山村，十来户人家环山而居，形成一个V字，翻过山就是宁夏地界，三不管的地方。两个姨远嫁他乡，姥姥不舍得我妈再远嫁，同村的爷爷找人说亲，我妈就嫁给我爸。

爷爷有三个儿子，分家的时候给我家一间土房、一袋麦子、一袋绿豆，锅碗瓢盆什么都没有。土房刚盖好，外面做饭里面住人，屋里黑乎乎的。麦子和绿豆都让我爸卖了，买回锅碗瓢盆。印象最深的是挨饿，家里经常没吃的。

姥姥家住在V字的下面，我家在V字右边的尖上。姥姥做好午饭到V字路口喊：“饭好啦——！”

听到喊声，我就拉着弟弟妹妹下去吃饭，弟弟比我小两岁，妹妹比我小三岁。我爸有时候实在饿了，干完活去姥姥家吃点剩饭，我妈几乎不去。

姥姥家以前的成分是地主，可能有点底子吧，家里有三四十只绵羊，小舅还没结婚，我在那儿能吃饱，经常住下不回家。姥爷很疼我，经常给我点零钱，让我买好吃的。那时候，一毛钱能买一块饴糖，或者两块空壳糖，或者五粒小小的水果糖，五毛钱能买回一堆吃的。他要是给我一块钱，我用五毛买吃的，剩下的五毛给我妈。

有一次，半路遇上姥爷放羊，我管他要钱买吃的，他摸摸兜说身上没钱。我撒泼，躺在他脚底下打滚，不让他走。我妈生气要打我，姥爷拦住说：“不许打孩子！你帮我看着羊，我回家拿钱！”

姥爷那次给了两块钱，两张一元票，我还是花五毛钱买吃的，剩下的一块五给了我妈。有姥爷溺爱，挨饿的滋味渐渐忘了，回忆起童年满嘴都是糖味。姥爷去世的时候赶上我月事，老家的习俗是，月事里的女孩子不能送葬，没去送姥爷最后一程，特别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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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住校，从家里去学校都是山路，很陡，羊肠小道上有踩出来的坑，也有过路人铲出来的台阶，要走两个多小时。我们一个星期回家一次，回校的时候背着一个星期吃的干粮。要是赶上雨雪天，我们不用回家，家长会把吃的东西送来。

有一个星期六，还是十二点下课，我们收拾一下就走。这次不一样，最近下过一场雪，走路得特别小心。下坡的时候，有个女生脚下打滑，滚下山坡。几个男生找到她的时候，都快吓死了，她的脚底下是个无底洞，一步之遥！男生商量下，手拉手把她拽过来。

我们姐仨经常带我妈做的烤饼，烤饼水分少，不容易坏。天气冷的时候，才可以带油饼。有时候干粮长毛，那也吃。学校有食堂，我们不常去，除了吃饼，我们常吃一元钱的方便面，我喜欢吃“白象”。学校的供水不好，烧不开，还有异味，我经常拉肚子，桌膛里放着整盒整盒的诺氟沙星胶囊，几乎天天吃。

每周一次改善生活，就是到面馆吃面，一碗臊子面一元五，后来卖两元。过生日那天，我会要碗牛肉面当长寿面，很贵很好吃，五元一碗。上大学以后出去吃饭，有人过生日，饭店赠的长寿面都是好长的一根。

我的初中班主任特别好，黑龙江人，一米八，大学刚毕业。听我们说开水不开，他让我们用水房的水洗脸，他每天往班级拎四五壶开水，老师用水有专门的水窖，水质好多了。老师取暖有专门的炉子，他拿到教室也给我们用，班级的炉子他放到宿舍。

老师经常给我起外号，其中一个外号是“瞌睡虫”。晚饭后我特别困，经常打瞌睡。老师曾经说：“你的瞌睡功夫真到家，能睁着眼睛睡着！看你的头一动不动，我还以为你听课呢。”

有一次我感冒了，班主任带我去诊所，大夫说需要吊水，没有家长陪着不行，给我开了药。他怕我留在宿舍传染别人，又怕我回家耽误课程，让我住到他宿舍，他去别的老师宿舍挤。等我感冒好了，他感冒了。

老师不放心，第一节晚自习后过来看我，我好像在打呼噜。他回到班级学我打呼噜的样子，同学都笑了，现在还记得我外号。

班主任教数学，特别有耐心，很多题他一遍遍讲，他总说：“我第一遍讲，也许你没听，我讲很多遍，你总会听见一次。”

他也体罚我们。练习册上有道题他讲过多遍，后来讲题他发现我们没做，只有成绩年级第一的男生做了。下课以后是午休时间，他叫我们站到教室外面，排好队把手伸出来。那天天气很热，我们在太阳下低着头，他臭着脸拿着高粱笤帚根挨个打，直到你彻底认错。外班看热闹的都怕他，路过的时候瞄两眼，停都不敢停。

我一向听话，那次让他特别失望，他下手重，脖梗和腿都打了，我当时就哭了。回宿舍一看，腿都青了，一个月才消退。

那天晚课，他在黑板抄题突然停下来，肩膀一抖一抖的，我坐教室第一排，看见他哭了。他掩面出去，蹲到教室门口，有个女生被叫出去，回到教室后拿走一条白毛巾。她后来跟我们说，老师感冒又吐血了，把毛巾都染红了。

第二天听说他要走，已经联系好黑龙江一所学校，说回去可以照顾父母，可以结婚。我们去宿舍向他道歉，说我们遇到一个好老师不容易，请他留下来，没用。我们求其他科任老师劝他留下，也没用。几个女生破釜沉舟又去了一次，有个女生大声说：“你还记得你常跟我们说的话吗?你说：‘别人可以打退堂鼓，我的学生不可以！’可是现在呢，你要打退堂鼓吗？”

老师愣了一下，当着她们的面拨通电话，跟对方学校说他不去了。

中考的时候，别的班考进高中的几个、十几个，我班二十多个。中考以后，班主任也被县城中学挖走了。

3

我读书的高中是全县唯一的乡镇高中，离家更远，爸办了一张银行卡交给我，我们仨的生活费每个人每星期一百元，他按时打钱。我花钱比较省，有时用余钱给弟弟买水果和小零食，给妹妹买花生牛奶。我也买小说看，青春小说的女主角，经常有一只玩具熊，我羡慕得要死。我曾经有过荒唐想法：谁要是送我一只玩具熊，我就嫁给谁！这个愿望一直都没实现。

高三那年，我和好朋友一起过生日，我们不约而同，都送给对方一只玩具熊。她送我的玩具熊穿着公主裙，特别漂亮，我送她的玩具熊小巧可爱。现在玩具不少了，我最喜欢的还是玩具熊，每次假期回家，我都抱着熊睡觉。

我跟弟弟一起高考，妹妹晚一年，我们都考上二本院校，都在生源地办了助学贷款。2016年我家那边搞精准扶贫，家里贷款五万盖了新房。我算了一下，这些贷款的还款时间很接近，我家要一起还十万块钱呢。

前些年，我家承包了一百多亩地，靠天吃饭，收成最好的一年收入两万，遇上病虫害，勉强收回成本。前两年，我妈去了兰州，在一家火锅店做卫生间保洁，每个月两千三。拿到工资，我妈分头往三个卡里打钱，自己一分不留。我有个小姨在兰州，有时看不下去，给她几百块钱，让她自己买两件衣服。每年正月初六，我妈去兰州打工。小妹开学以后，我爸也走了，到内蒙古打工。村里种地的，就两户了。

评选贫困生，当众说家里的事我很反感，但我必须说服自己站到前面去，哪怕拿三等助学金，可以省去爸妈多少烦恼啊。我只说家里有三个孩子读大学，没说其他。即便我把家里的事摊开，有几个人能真正体会？

比如军训的时候，有个女生对我说：“现在的家庭，给孩子随便买苹果6的钱还是有的。”我真不好意思告诉她：我的手机没有牌子，八百块钱买的，买手机的钱还是向我爷爷借的，我打算用到毕业呢！我也不好意思告诉她：上了高中我才有自己的衣服，那套黑色运动装一穿三年，现在回家干活我还在穿！

再比如美化宿舍，她们要铺泡沫垫子，我没同意。后来她们说买个鞋架吧，我先投反对票，后来同意了。

有人问我：你怎么不再买几双好点的鞋子呢？一个冬天就见你穿这双鞋。当有人嫌弃第N件羽绒服时，我却在纠结到底要不要洗羽绒服，如果洗了，我就没衣服换了。

只能说，她们的世界我不懂，我的世界她们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