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汉明(剥文字出壳的乡村知道分子)
梅雨是压在江南的一个冗长而阴郁的韵脚。说它冗长,是说它的时间跨度每年大约在一个月左右。在这一个月里,它完全遮蔽了春天这首诗应该具有的明媚的光芒:越来越明亮的光线,不得不让位于密集的细雨;越来越清晰、翠绿的大地,不得不让位于每天黏糊糊的郁闷。说它阴郁,是说它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可以一直古板着脸,以一种古怪的方式教训着大自然——它把原本翠绿、开颜的春天像一件过时的衬衫,顽固地压在了红木箱底。
梅雨一般都不大,它不爽气,更不大方;它黏连,小气,以密匝匝的网状结构罩临你。梅雨也不是一种响亮的雨,不像夏天的暴雨那样畅快,那样前赴后继,赶集似的奔向一个目的地,顺便还带着雨滴与雨滴之间肌肤碰撞发出的惊喜。可怜的梅雨必须抱成一团才会发出轻微的声音——这声音,又沿着墨黑的瓦楞或绿色植物一滴一滴地淌下来(蒋捷词: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从黄昏滴到天明,从月头滴到月尾,从满心欢喜滴得你“黏浃浃”,浑身不自在——梅雨就有这个耐心。
隔着木格子窗听梅雨的裙裾扫过广阔的江南,极像听到病床上的美人凹陷在无可奈何的青春里呼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叹息。梅雨季节,雨声滴答、缠绵、暧昧、固执,这些都成就了这个江南独有的韵脚。或许受它声音的蛊惑,少不得有情意绵绵的才子为它抛掷心力(贺铸《青玉案》: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历代以降,不知道有多少才子佳人,以满斛的清词丽句给雨季滋生的忧愁做过多少美丽的注脚。在这些韵脚里,万物连同人心都沉浸在一片巨大而阴郁的氛围里——“这么多雨水,这么多生活……太阳,在她的黄房间里抱窝不出”(德里克·沃尔科特);这冗长的一个月里,白粉墙上开出了点点霉斑,空气中洇染着过多的水蒸气,主妇们对着满架的衣裳发呆。唯独小小的青草已经暗暗地发展壮大到一个军团的规模了,等待着一次攻城略地的厮杀。梅雨时节,无论万物、天空、人的心灵,都霉斑点点。故梅雨别名霉雨。这霉天霉地的雨,偏落在江南杨梅熟透的时节——又酸又甜的杨梅,水津津红艳艳紫嘟嘟的杨梅,不知不觉在雨声里熟透了。忽一日,在小巷口叫卖开了。杨梅,圆圆滚一如心底涌起的怜爱,在梅雨织成的一张忧郁之网里,开始酸我们的牙齿,酸我们的心灵了——我知道,所有的爱情和往事,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发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