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震宏（七○后生人，桐乡市大麻镇人，任中华书局编辑三年，参与编辑《全元诗》、《章太炎国学演讲录》等数十种。曾在北师大文学院开设《楚辞》课）

    三十年前的暮春孟夏，天气较现在要清通简要许多，人亦然，北埭杏花的娘吃饭，一粒黄豆可以过两日，有次忿忿地说：“今朝同老官（注：老官，丈夫）相骂，气得来，一粒黄豆被我一口就吃掉了，真弗想同伊过日脚了！”偶有在外发财而炫耀于乡里者，早饭白粥碗上盖着整只的甲鱼，并且捧到廊檐下来，东张西望，待人走过，他便说：“甲鱼甲鱼，也呒啥吃头个蛮！”“蛮”字故意拉得长，像老人家读旧书一般，极是好听。村里人的名字也简单，南埭北埭，尽有相同的名，尤以女人为多，比如杏花、菜花之类，河埠头喉咙大一点喊一声“花”，要么不见人应，要么一下出来几个女人。我喜欢梨花，梨花不是人，村里都认为梨花不能做人名，说是不好听，我觉得好听而且好看，尤其是落下来的时候，很亮很亮，像是邈姑射的仙女，倘若逢着细雨轻风，一时飘零，梨花带雨，则是晚唐的诗了。

    南埭尽多梨花，花间有个庙，没有年代，没有名字，或有之，只是我不晓得罢了。三间茅屋，供着菩萨、仙家，还有白医师，乡人一例称为菩萨，如关公，则称“关帝菩萨”，孙权则称“吴孙王菩萨”，唯“白医师”不然。庙不在大，据说也很灵光，小时候生病，尽管东埭就有郎中先生，母亲都会不辞路远到白医师那里求一碗仙水来，仙水简易，白水里撒一撮香灰罢了。倘若吃得不灵，母亲便会再去求，直到吃到灵为止，因此白医师的仙水总是灵的。有时我也随母亲去庙里，白医师画在像上，有名有姓，我看过，姓白，名求恩！

    庙祝是个六七十岁的本家老太太，吃香烟，飞马牌，吃得很凶，据说一天只消用一根洋火。她读过洋书，记性好，会讲长毛手里和东洋人手里的事体，只是少有人听，我爱听她讲，她说我乖，大起来必定了不起，能做乡长，运道好的话，甚至可以做到县里的参议员，不像瞎子财发的孙子，整日野天野地，将来不是上梁山就要落太湖！她有时拿点饼给我吃，包得极好，一层草纸一层布，又是一层布一层草纸，外面套一只肥皂粉袋，想是自家不舍得吃的，饼上出着长长的毛，她边拔毛边说：“毛拔掉了就好吃了！”拔完，塞给我，连声说：“吃，吃呀，甜个，好吃煞个。”

    杏花的娘毕竟只是说说，女人火头上的辰光总是这样的。火头一过，照样是一粒黄豆过两日饭，隔壁阿五老婆常说:“有得吃落得吃，省长又弗是省出来个！”杏花娘只嗯嗯几声，苦笑道:“我是真色弗欢喜吃肉个，闻着肉味道就想呕出来，难过煞个，还是黄豆味道好。”不过村里每有红白酒水，杏花娘从来看不见黄豆碗，只是用筷子点着肉说：“杏花，快，快吃，吃肉呀，多吃点多吃点！”当然她自己也吃，且只拣大块的吃，从不见她呕出来过。村里人戏文看得不多，但看一出是一出，运用之妙，大胜于戏台，知之为不知，谁也不会戳穿谁。村里有新媳妇嫁来，也有好吃肉食的，比如祖根的老婆，没有油水就吃不落饭，常说在娘家时如何如何的好：“哎，真是前世作孽，嫁到个种倒灶人家。”祖根好人，常到街上两角钱买刀腴肉，稍微带点精头。祖根娘淘米的辰光，常在人前说:“讨得到杏花娘做媳妇么，真是前世修来的福！”

    祖根娘在村里是奢遮出了名的，然而总比不上他儿媳妇。祖根的舅舅来借铜钿，先照例要说现在手头如何如何的困难，祖根老婆只一句话就回头了：“好了好了，舅舅，不要多话了，反正我们再穷也不会同你借！”她时常欢喜用凤仙花染指甲，极是好看，村里人都叫她凤仙花。凤仙花喜欢红，有事无事，嘴唇上每每染着红，兼以松发油点缀云鬓，满身香气，便是偶尔出个田坂，亦每如此，犹《乐府》里的秦氏女，虽则采桑，也要打扮洋气，哪里还怪得五马使君的调戏呢，便是小孩子，也易动心的。老人家或有讥她洋妖怪者，我却觉得好看，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一般，亮人心眼。李笠翁说村妇非红不爱，说是俗，我则以为一味求雅，倒是真俗。

    如果没有胃病，凤仙花几乎可能算是一个完美的女人了。凤仙花的胃病极其高发，并且准时，每在饭前饭后，她便手顶着肚皮哎哟哎哟地喊胃气痛胃气痛，所以淘米烧饭洗碗扫地之类，只能通通由祖根娘包了。据她说这是老里传落来的毛病，她外婆的外婆一直到她母亲，都一个样，祖根不放心，劝他看郎中，她常说老毛病看弗好的，不如省点钞票。不过祖根娘毕竟是奢遮人，她去问过郎中先生几次，大概是晓得了一点名堂吧，后来有一通凤仙花两只手顶着肚皮喊胃气痛的辰光，祖根娘看也不看，只冷冷地说：胃又不是生在顺手面个！（注：顺首，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