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假山新村搬到九堡镇,我的跑步生涯,便从大运河时代跨越到钱塘江时代。
变化当然非常明显。运河两岸,桃柳夹植,青樟桂花,俱为佳树,但树荫中的游步道,乃为散步而建,凹凸不平的大青石,故意弄出些崎岖的味道。我跑了几次,便深感此途险恶,一有不慎,即有跌打损伤。钱塘江堤,大约是为了方便巡堤报险,路面甚是平整,视野极为开阔,跑起来就十分舒服。虽然水泥路面略显生硬,不如塑胶道柔弱可亲,但比之令人畏首畏尾的大运河游步道,可算是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在此优良环境之下,我如不跑个痛快,便是暴殄天物。
何以解忧,唯有跑步。跑步是孤独的运动,也是孤独将我推向跑步。下棋、乒乓……大多数运动都需要旗鼓相当的对手,篮球和足球甚至需要较好的场地。30岁前,我的常规运动是篮球。来到杭州之后,意气相投的球友难觅,再没有投丢一球之后不断给你喂球的兄弟,无兄弟,不篮球,时间一长,索然寡味。只有跑步,是一个人的运动,没有竞争,没有对抗,也就没有输赢。像吾等这种青春远去的“奔四型”不二号中青年,孤独的跑步实在是最合适的运动。何以解中年之忧,唯有跑步。
第一次跑步,纯属兴之所至。某天在大运河边散步,天朗气清,温度适宜,一条大船突突而过,奔跑的冲动,突如其来;于是浮生一个常规步行的下午,便成跑步的开端。一千米后,我已气喘如牛,不得不停下来;回想起少年时翻山越岭面不改色的峥嵘岁月,不禁悲从中来。三个月后,我已经可以轻松完成3000米,接着5000米。同时,脑海中也诞生了一个“跑步小人”,又黑又瘦但脾气很坏。他与“宅男小人”争论,总是气盛言宜,能占上风;论起武力,又能把赖床的“宅男小人”从被窝中拖出来打个半死。
有一天早上我兴致勃勃,跑得格外远,沿着上塘河道,累了就走,歇了再跑,一路跑过了城北体育公园、东新关、上塘河风情小镇、北景园,最后到达了一个叫千桃园的地方。这是一个新修的公园,石头、栏杆、水流,都显得干干净净。新栽的桃树,挂着营养水,却开得十分热烈,一簇簇,一朵朵,红的像火,白的像雪,相互纠缠,相互掩映。我在其中,流连忘返,桃花流水,相映成趣。如果世上真有桃源,一定是这番模样。这里是皋亭山下,700多年前,蒙古铁骑翻越皋亭山,杭州已经无险可守,太后出降,南宋遂亡。世易时移,700多年后,马蹄践踏之所成了花海。是跑步赐予我偶遇这些风景的机缘,它对我的吸引力,超过强身健体。何以解忧,唯有相遇;何以相遇,唯有跑步。
古今作家中,最爱跑步、最得跑步真谛的,我以为要算不能跑步的史铁生。1988年史铁生写了一篇短文《我的梦想》,下肢瘫痪终身轮椅的他说他最喜欢的运动项目是田径,“最喜欢并且羡慕的人就是刘易斯”。2001年,史铁生见到了他的偶像刘易斯,他对刘易斯说:“我最着迷的是你跑起来的美。你是我的梦想。”永远不能实现的才是最宝贵的。每想起这个故事,我便黯然。假如用史铁生一生的文学成就来换一双健康的腿,我想史铁生肯定愿意。我也愿意。没有《秋天的怀念》,没有《我与地坛》,世界并不缺少什么,但世界不能缺少跑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