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读到南宋杭州才女朱淑真写的《黄花》,说菊花“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诗意一目了然,表达了诗人追求高洁、不愿同流合污的心志。但“枝上老”是什么意思呢?花儿凋萎时不都是落英缤纷的吗?但在那个书籍贫乏更没有互联网的时代,不知上哪去求解,这个疑问就一直存在了心里。 很多年以后,偶过山径,看到一丛盛开的野菊,枝茎细长,摇曳着艳黄的小花,极美,就随手扯了一根枝茎带回家。本想插瓶观赏,修剪时发现枝端残留着一点根须,就将它种在了小院的角落里。没想到第二年,枝茎攀延了半个篱笆,开出一片金黄,惹得路人纷纷驻足观赏。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古人的诗词里,菊总是和篱联系在一起,陶渊明写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李清照写道,“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原来枝茎细长的野菊,真能编出一篱的灿烂。 寒霜降临,这篱野菊又让我第一次见证了“枝上老”,干枯的花朵几乎完整地保留在枯枝上,枯花就这样抱着枯枝,直到被冰雪和烈阳彻底粉碎,才在风中带着花心的种子飘落大地。 宋人似乎很欣赏枯菊,并以此明志。苏东坡就写有“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的诗句,陆游则专门写过一首《枯菊》。最有名的是南宋遗民郑思肖的《寒菊》:“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郑思肖原名“之因”,宋亡后改名“思肖”,“肖”是繁体“赵(趙)”字的一部分,以示不忘故国,誓不仕元。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可菊花的“枝上老”,北宋的几个大人物就为此打过笔墨官司。起因是王安石写了一句诗“黄昏风雨满园林,篱菊飘零满地金”,不巧被欧阳修看到了。欧阳修说“百花尽落,独菊枝上枯耳”,并因此戏谑道:“秋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细看。”王安石不服气,说屈原在《楚辞》里就写过“夕餐秋菊之落英”,难道你不知道吗?在有些版本,欧阳修被换成了苏东坡,还说苏东坡因此被王安石贬谪到黄州,王安石就是要让他去那里看看落瓣的菊花。 据说,东坡在黄州真的看到了会落瓣的菊花,惭愧不已,专程去向王安石道歉。当然,这些都是演义传说,并不能当正史看。有人说是王安石误解了屈原的诗句,想当然地认为“落英”就是落下的花瓣,其实,屈原是说“初开的花”,因为“宫室始成而祭则曰落成,故菊英始生亦曰落英”。但也有人相信王安石是对的,相信黄州真有落瓣的菊花。于是书生们争了千百年也没争出个所以然。 一直到现代,科学家们才真正弄清楚了菊花凋萎时为什么花瓣不飘落。因为我们看到的一朵“菊花”,实际上并不是一朵花,而是由许许多多小花组成的一个“花篮”,植物学上称为“头状花序”。花序中心的花是管状花(就是我们以为的“花心”),它具备完整的雄蕊和雌蕊。边缘的花大而美,是舌状花(就是我们以为的“花瓣”),这种花是单性的雌性花(雄蕊已退化),不会受精发育。 通常,花朵开花传粉受精后,花瓣基部有一层细胞会分裂形成几层小型的薄壁细胞,这层结构叫作“离层”。当离层区细胞的中胶层中不溶于水的果胶酸钙,在酶的作用下转变成可溶性果胶,并转变成小分子的多糖醛酸后,中胶层就溶解掉了,这样一来离层区组织就支撑不住花瓣的重量了,风一吹,花瓣就会飘落。但菊花的舌状花是单性的雌性花,并没有雄蕊为其授粉,所以其基部就不会形成离层,花瓣自然就不会飘落,直接枯在了枝头。 现代菊展中,常见这种需要用小竹竿撑住的大头菊花,五颜六色,争奇斗艳,这是一代代人工培育的结果,不能说不美,但我似乎更喜欢这种“枝上老”的野菊。 野菊是中国菊花的原种,是所有菊花的老祖宗。野菊的花朵小而艳黄、枝茎瘦劲,古人赏菊就以黄为正色,“菊当以黄为正,余可鄙也”,“黄花”也因此成了菊的专称;姿态上则以瘦劲为美,吴文英说“菊花清瘦杜秋娘”;尤其是“抱枝老”的时候,叶子早已落尽,瘦劲的枝茎和花朵都是干枯后的深褐色,活脱脱一幅构图鲜明的烙铁画,就像寒塘枯荷,自有一种禅意之美。而所谓的“禅”,不就是让我们领悟生命的本真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