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吃松花了。 幼时街上卖一种在松花里滚过的嫩黄色糯米团子,扁扁薄薄的一块椭圆面上,滚着一层松花,里面是白糖馅,一口咬下去,凉凉的皮,糯糯的粉,糖汁顺嘴入喉,甜到心里。 松花就是松树开的花,松树开花和柳花、芦花一样,几乎不能算是花——渺小的、隐藏于深绿里的点点黄,不特意去寻很难发现。《花镜》里这样描述它,“有粉而无瓣”“色黄而多香”,山里的风吹过松枝,花粉簌簌地落下来,在叶子上、枝子上覆盖一层薄薄的黄,故而又唤作松黄、松笔头,以马尾松的松花粉最为甘甜清香。 《本草图经》对松黄有明晰的解释,松树花上的黄粉名松黄,山人及时拂取,作汤点之甚佳。但不堪停久,故鲜用寄远。 认真点说,松花是松树雄枝抽新芽时的花骨朵,花蕊上的粉是松黄,松花糯米团子上香香薄薄的一层黄,其实是松黄。张可久当年用来“松花酿酒”的,也是松黄,《本草图经》里说松黄点汤亦佳——倒是少人提及,宋人点茶要极细的粉末,用茶筛击打出密密的浮沫,用松黄点茶,正是天然的茶粉,也极有山林风味。 倪瓒有一幅绘于1339年的《秋林野兴图》,上面题写道,“余既与小山作秋林野兴图,九月中,小山携以索题”,有人考证,“小山”很有可能就是张可久(注:张可久字小山),1335至1340年间,张可久正在桐庐当小官。在那之前,他大概曾隐居过一段时间,“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与张可久相熟的友人里,钱塘人张雨也曾写过一首题为《松花饼》的诗: 怪来粔籹作鹅黄,浑是苍髯九粒香。 甜味中边唯食蜜,苦心早晚待休粮。 仙人骐骥留看取,道士嵩阳远寄将。 笑比红绫春啖巧,齿牙根底嚼糖霜。 张雨与倪瓒也相熟。想来他们几位,除了谈诗论画的共同爱好,也爱好松花,爱松花酒和松花饼。 元人松花酿酒或做饼,都是远接了唐宋的古韵。王建诗里写道:“自看和酿一依方,缘看松花色较黄”,白居易诗里写,“野衣裁薜叶,山饭晒松花”,苏辙诗里说“饼杂松黄二月天,盘敲松子早霜寒”…… 松花如何酿酒,又如何做饼? 唐人《元和纪用经》里详细记载了松花酒的做法,其法看来相当容易:松花拿绢布包好放酒里——松花与酒的比例大约是1比2,过几天就可以喝了。 “取松花粉二升,用绢囊裹之,入酒五升,浸五日。” 也可以做得复杂一点:把松花蒸熟,浸在黄酒或白酒里十天,经常摇动。 至于松花饼,宋人林洪的《山家清供》也有具体的做法——松黄与熟蜜拌匀做成饼状即可。 “以松黄饼供酒……使人洒然起山林之兴,觉驼峰、熊掌皆下风矣……采松花黄,和炼熟蜜,匀作如古龙涎饼状。不惟香味清甘,亦能壮颜益志,延永纪筭(音为suàn,意为计算)。” 这里的“古龙涎饼”,是一种用名贵的香料龙涎香做的小饼(类似固体香水,不是用来吃的)。林洪写道,仿着龙涎饼的样子做成的松花小饼,甘美芬芳,其味之美,连驼峰、熊掌都要甘拜下风。 真有这么美么?有些不信。 不过,松花被《神农本草经》称为“仙人之食物”,大概心理上的强烈暗示,更让人愉悦吧。 确实,采松花要把握好时节,太早,松花还小,松黄不易得,太晚,松花开大了,松黄都被风吹散了。松树长的地方又不好,专找半山腰里、杂草丛中栖身。 有经验的人会带一把特制的镰刀上山,专门采摘那些没开放的松花穗,摘满一袋,手上满是松树黏黏的浆汁,要洗很久才能洗掉。摘回来的松花穗,找个大太阳的好天气,倒在竹匾里,一边晒一边细细地拍打,松黄就会从里面散出来,然后再用筛子一遍一遍地筛——这样反反复复地拍打、过筛,最后才会得到细滑又清香的松黄。 那些没人采的松花,多是在寂静的春夜里飞散,落去了。 明人周臣绘过一幅《春泉小隐图》,就绘过这样簌簌而落的松花。 画上读书人春困欲眠,童子正在扫地,扫的是什么呢?乾隆的题诗说得明白: 藓壁柴扉任掩开,虚堂隐几有书陪。 越童拥帚松花落,不为无端待客来。 张潮在《幽梦影》里写道,山居若有乔松在侧,可以松花为粮,以松实为香,以松枝为麈尾,以松阴为步障,以松涛为鼓吹。今人与松愈行愈远,但松花还是默默地以一种古雅的方式努力留在今人的生活里。 有一种颜色,叫松花色。其实就是嫩黄绿色,也叫松花黄,《红楼梦》里就写到过这种颜色。 宝玉道:“松花色配什么?”莺儿道:“松花配桃红。”(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还有一种淡黄色的笺纸,叫“松花笺”,亦作“松花纸”。 这淡黄色本来也并不稀罕,但一被叫作松花色,便顿令人想起山林间那种沉静清芬的气息,喜欢过松花的人,看到、听到“松花色”,会天然生出一种好感来。 转眼已是大雪节气,听说城郊的山上总有很多松树,盼着春天快来,等三四月间生出金灿灿的松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