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有机会来到杭州市文物科技保护中心观摩修复器物。 我端起一个黑色建盏,与之对视,釉色如墨,温润如玉。建盏沉在手中,敦朴厚实,不同于现在一些轻薄如纸的青瓷、白瓷,这一盏宋代建盏大素大简又结实稳固。 黑色内敛、含蓄、稳重,黑色茶器之美,在宋朝是一种时尚,更接近清淡简朴的饮茶禅境。 宋代饮茶流行“斗茶”,先将“末茶”投入建盏,注入沸水进行调膏,随后再次注水,用茶筅击拂茶汤,碧青汤面浮起白色乳花,似雪沫点染。《茶经》中曾评述,汤花为白,才算好茶,白自然用黑最为相称,建盏油润莹亮,墨色深厚,更能衬得茶汤清澄如绿钱,衬得乳沫如簌簌枣花,如碎碎青萍,又如鳞鳞白云。 苏东坡有诗曰:“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一茶一盏,即可得清欢。 我手中这只建盏沿上缺了一道口子,残片不知去向。考古所的老师先用蜡片取模,调制石膏灌入,用以填补茶器残缺部位,晾干后再用砂纸打磨平滑。如此,石膏与原来的建盏严丝合缝融为一体。 这些带着历史印迹的器物保存至今,即便残损,仍能从中品出宋代高雅的审美情趣,窥见宋人所倡导的生活方式——简洁、细致,以及对物的珍视。 另有一只待修复的兔毫盏,釉色绀黑,盏中兔毫烟蓝色,纹理细腻。这些毫发毕现的兔毫,并非工匠手绘上去的,而是在茶盏烧制过程中自然产生的“窑变”。除了兔毫纹,还有鹧鸪斑纹、滴油斑纹、玳瑁斑纹等。这些天然形成的纹理,呈现出一种不事雕琢的自然美。 这只兔毫盏比我手中的建盏要大些,也更沉重些,它不仅缺了口,还碎裂了,所以比别的器物要多一个修复步骤——先得用热熔胶将碎片黏合上。 修复器物是一件细工慢活。修复的老师是个年轻小伙子,研究生毕业不久,但显然已颇得修复精髓,他说,要以“磨洋工”的态度来打磨,急不来的。 很多事情只怕慢,不怕快。唯有修复,不怕慢,只怕快,得慢慢来。我想起喝茶的姿态,也是慢慢来。小伙子本科学的是动漫,美术功底好。我问他,修复哪一步最难?他说,对于后道工序中的调色上色,他倒是不怕,最难的还是打磨。打磨所磨砺的不仅是技艺,更是心性。 多少有点修行的意味了。 苏东坡在《水调歌头·尝问大冶乞桃花茶》中写道:“老龙团,真凤髓,点将来。兔毫盏里,霎时滋味舌头回。唤醒青州从事,战退睡魔百万,梦不到阳台。两腋清风起,我欲上蓬莱。” 苏东坡端的兔毫盏就是眼前这样的兔毫盏吧,丝丝细毫,如兔毛耸动,碧绿茶汤,清新可人。一盏头春的老凤团茶饮尽,霎时神清气爽,战退了睡魔百万,只觉内心开阔旷达,若乘舟在江上缓缓前行,唯有两岸清风徐徐而来,又仿若飘飘乎欲仙,能通天地之灵,可以直上蓬莱。 一茶一盏,竟有这样的奇效! 陆羽《茶经》有言:“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饮茶、用器,都得“精行俭德”。何谓“精行俭德”,从修复的这些宋代茶盏中或许可窥一斑,无论绀黑还是灰青,均统一着单色釉,极简、极素,分外朴实,平凡至极处却又透着细腻周到。 由此可想,宋人在烧制茶盏之时,始终将简朴耐用作为第一要义,这些敦实古朴的器物,看似自由松弛,实则落落端庄,有很强的生命力。光是端看,就让人感到舒适妥帖。 这大概就是美物抵心吧。 越是沉静,越是简洁,越有杀伤力。回来后多日,我仍惦念着宋代那些带着残缺的茶盏。 近日翻阅日本美学家柳宗悦的著作《物与美》,他在书中提到,人们每天都要触碰器物,所以它必须有足够的耐受性,脆弱、华美、繁复都要舍弃掉。亲近日常生活的器具应该是厚重的、结实的、稳固的。他还说,不坚守纯朴之道的器具,不会成为真正的良器。虽然它是实物,但谁能说它就没有精神内涵呢?忍耐、稳健、诚实,这些不都是器具的精神所在吗?器具有一种震颤人心的细腻美,与器具轻微接触,人就会为它的美感动。 美,终究要沉淀于日常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