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写作者语 | 《寻纸》 汪帆 著 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 2023年3月第1版 不同于介绍手工纸技艺的专业书籍,《寻纸》用游记的形式记录了这趟中国传统古法手工纸技艺之旅,通过既通俗又专业的语言和使人身临其境的图像让读者了解不同种类的中国手工纸各自的脾性。 从中国传统手工纸的史料内容,到中国传统手工纸技艺的现状,《寻纸》将这趟寻访中国传统手工纸的旅途的细节一一讲述,在书后,作者特别设立了“纸张索引”,附上书中提到了25种手工纸实物纸样。一张真实的纸页,胜过多少文字的描述,更是拍摄的照片所无法相比的。 一个人若能在依山傍水的风景里工作,是福。我就是如此的一个福人:凭栏,西湖尽收眼底;推窗,闲听鸟语花喧。 我在孤山路28号浙江图书馆古籍部工作。古籍部的院落内红楼、白楼绿树掩映,空中荡漾着淡淡的樟木香味和古籍的陈年气息。若不抬头,则很难望见背依孤山的那幢雕梁画栋的小洋楼,这是杨虎为自己盖建的别苑。 1936年,身为淞沪警备司令的杨虎,在西湖孤山之麓开建宫殿式别墅。为避免被人议论,沿街门楼上却书“青白山居”。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杨虎楼收归国有,拨给浙江图书馆作珍藏《四库全书》及善本书的藏书楼。 近年来,青白山居新成立了收藏古法手工纸的“浙江省古籍修复材料中央库”,收藏了两百余种、共计数十万张的古法手工纸,分别采自浙江、安徽、江西、福建、山西、云南、贵州等地。在国内,如此规模、品种又如此繁多的古法手工纸库,称得上首创。 其实,我的与纸结缘,并非始于青白山居纸库。 2007年7月,我正式步入古籍修复领域。在不少人眼里,古籍修复是工匠活,不过一支毛笔、一碗糨糊、数张补纸便可大功告成的。有好心人还提醒我,即便要搞古籍,也该奔正儿八经的版本学去呀。可我不为所动,认定古籍修复能化腐朽为神奇。修补时,旁观老师傅手中捏着的纸,柔软得像块布,揉捏碾转,不知怎的就把一个洞给补上了,天衣无缝,怎不让人着迷? 入行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找与古籍修复纸相关的资料,我最想了解的修复用纸信息很少且语焉不详。少了知识储备,当我面对五花八门的古籍修复纸张,我只知道白色的是宣纸,黄色的是竹纸,薄的是皮纸。至于厚薄、横竖帘纹、纤维走向,则是一头雾水。每每看到老师傅们轻轻一捏待修古籍,凭手感便利索地从纸柜里抽出几张与之匹配的纸张,羡慕的同时,也感到很焦虑。宽容的老师傅总是安慰我说,不要急,时间久了,自然就知道了。但我总觉得,除了经验,要充分认识手工修复纸的脾性,是否还应该有些其他的途径呢? 答案很快来了。2007年初冬,著名修复专家潘美娣老师应邀来杭州做培训。这位满头银发、气质出众的老太太,一口吴侬软语,跟她商量任何事,她都笑嘻嘻地答道:“我都可以的啦。”可一旦涉及到修复事宜,就马上变得格外严谨。我曾把纸柜里的各种纸张拿出来请潘老师带着我辨别。她抬眼就能说出:“这是玉扣纸,福建产的;那个也是福建的,机粉连。小汪啊,你要注意辨清,这个机粉连,纸质不太好,修复的时候要注意……哦,这一叠纸要省着用,是老纸了,收一点不容易。”潘老师还手把手带着我,从馆藏的纸张中分别取样,作了一册线装纸样本。这是我的第一本纸样本,虽然简陋,纸样也不多,可我一直视若珍宝,时至今日,也还妥善地珍藏在工作室。 2008年我被派往北京参加“全国第二期古籍修复技术基础培训班”,除了学习古籍修复技艺,还要学古籍保护、古籍纸张纤维等方面的知识,特别是中国制浆造纸工业研究院王菊华老师的课,至今难忘。王老师的课讲了整整一天,听得我如痴如醉,意犹未尽。别人看来枯燥乏味的纤维图谱,在我眼中却犹如水墨线条,灵动且充满了诗意,深深刻在我的心底。王老师引领我踏进一个全新的领域,是我在纸张研究工作中的热心支持者。她让我懂得,除了古籍修复技术以外,还有更多的旁支体系需要钻研,这也使我探索古籍修复纸张的兴趣更浓厚。 常在纸库行走便会发现,其中的纸张数量固然可观,可涉及的产纸区域却仅限在浙江、安徽、江西、福建、贵州数省。我不禁自问:中国地大物博,难道古籍印刷用纸的品种仅限于这么几个省份吗?中国之大,必有我们不知道的纸张品种存在,必有从未进入我们视野的造纸场所存在,只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吧! 为了寻找这些纸张,我们从各类网站中搜取了42项手工纸非遗项目的信息,先编辑成《调研名录通讯录》,然后按录索“骥”。经过一番努力,先后获取了传承人、制作商或手工纸收藏人的电话信息23项27个。其中,有25位传承人、制作商或收藏人愿意提供样品,因此,我们得以采集到样品共计107种。若将电话联系的过程形诸文字,寥寥数句很容易给人留下轻松随意的印象。可当时为了获取这些有效信息,我们打了不下数百个电话。有些手工纸作坊的从业者,白天在山上采集原材料或者务工,只能晚上联系,能否联系上纯粹靠运气。说来好笑,当时日日夜夜打电话,积习成惯,连做梦都忙着打电话捞线索。 那么,收集到的纸张样品的状况又如何呢?经过pH值测定及纤维分析,结果显示了两个严重的问题:纸张pH值整体偏高,符合文物修复要求的纸样不足三分之一。 这次电话调研的经历、样品质量的问题,对我触动很大,于是我萌生了要通过现场考察弄清真相、深入研究纸张的念头。虽说我从事的是古籍修复工作,纸张只是一种修复材料,但我总觉得冥冥中有一种责任感、使命感在推动自己与纸亲近。尤其是后来碰到的几件事,更使我坚定了寻纸访纸的决心。 2013年在调研全国手工纸生产时,我曾收到一封来自浙江诸暨青口村杨志义老人的来信,他是青口皮纸的唯一传人。他在信上分析了现代手工纸与传统手工纸工艺的差别,阐述了抄纸时交织工艺的特点。信很长,老人很认真,每一个修改过的文字都钤上了私印,以示慎重。 “一对老人,用简易原始工艺,不用机械、化白、火烤, 两千年前原始工艺,姓姓相传,愿留精华于人间。” 这是信的结尾,让我感动。 老一辈造纸人在老去,有的幸而有人传承,有的却永远没有了传人。冯骥才先生曾说过:“保护我们的传统文化,需要救火般的速度和救火般的精神。”我应该加快脚步,否则将是无尽的遗憾。所有的这一切,催促我在坚持古籍修复的专业工作之外,将今后的研究方向定在寻访手工古法造纸上,通过考察、寻访手工作坊,全面了解现状,探索有利于手工修复纸传承、发展的途径。 于是,我开始踏上了寻纸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