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水长流 | 周亮(杭州沙地人,作家) 把房买在杭州亚运村附近的人们恐怕不会知道,你们小区的土地、你们附近那些小区的土地、目之所及的这几千亩土地,在百多年前,全是一个人的。 这些土地不是他继承的,也不是他挣来的,而是杭州湾的潮水送给他的。 现在的杭州湾,静水深流,舟楫绵延,温驯的模样。以前可不是这样,渐水杭州湾段,有一个凶名——“罗刹江”。 “罗刹江”时常为害两岸,冲毁堤坝,淹没农田,失去家园的人们四处流离。 万事万物总让人捉摸不定。钱塘江,坍了北岸,涨了南岸,那个人的那几千亩土地,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无缘无故地在某个江岸边浮现。 这些突然出现的滩涂,又咸又碱,除了偶然漂来的“咸蓬”能长成高过人头的一蓬绿色,平常日子,日头一晒,析出白茫茫一层盐硝,什么作物都不能长。岸上的人们见怪不怪,无人稍加留心:他们知道,“白地”,想变成耕作的农田,需要筑堤,需要雨水淡化,然而一切都是未定之数,如果土地沉入江中,那么所有的辛苦都将化为乌有。 那时,正逢土地普查造册,这块无主的土地便成了棘手之事。某人那时还是经办此事的衙门小吏,眼见任务无法完成,多了个心思,便在物主栏上填了自己的名字。 那个人上交了规费,拿到了凭证,扔在水里的银子总算听了个响。不曾想,这块浮上来的土地不仅没有消失,还陆陆续续长大了不少。十多年过去了,有人见“白地”之上青草葱茏,寻上门来租地种棉。租价便宜,棉花又丰收,来年土地就成了抢手货。某人真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地主。 某人后来散尽家财,一地凄惶,却又平安离世,是一个很好的电影故事,却与本文无关。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条去而不返的河,静水深流。水面下无数的小小漩涡,哪一个将会改变河流的走向?看哪,他的踪迹何其难寻! 渐水两岸,总体而言土地涨多坍少(杭州的老城区也是在滩涂上淤涨起来的)。我寄居的沙地自1966年以来,围垦50多万亩,假使以平均增高2米计算,需要土石7亿方,约重14亿吨。倘若役者日行万里,且能负重1吨,搬运这些泥沙,1万人要服役近400年。 这么多的泥土,如同息壤,其实并非凭空而来。十多年前,我走访一位看守十二埭闸的老人(十二埭闸一头通向钱塘江,一头连接着内河),老人谈起那座已经拆除的老闸,说当年因为提闸放水,还挨过乡村干部的批评:“你小子弗晓得内河的淡水,是要用钱买吗?”其实,钱塘江早潮晚潮,退水后都在闸口留下厚厚一层泥沙,闸门一旦陷入淤泥太深,闸就废了,故而即便不开闸通航,隔三两天守闸人也要开闸冲淤。 大江大河都携带着大量的泥沙,黄河造就了华北大平原,长江入海口的崇明岛还在不断长大。杭州湾更为特殊,除了上游渐水带来的泥沙,下游东海潮汐向着喇叭口溯流而上,带来长江的沙土,带来东海的沙土,带来太平洋的沙土。 滩涂上的泥沙来自哪里?谁能说得清呢!这些泥土被各地的江河淘洗干净,又被海水盐渍浸泡,然后乘潮而来,一层一层均匀地铺展开去,日复一日,大地浮海而出。 有一年秋天,沙地台风暴雨,又遇到天文大潮顶托,田地的积水不能排到钱塘江。我赤脚淌水进入一个村庄的时候,有些感慨,同样围涂而来的沙地,附近村庄的地势却要高出许多,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水过无痕。 我又想,倘使人类不围涂,许多年过去,会不会出现一片更广阔的土地?如此作想,旋即赧然,创造的伟大从来都是出人意料,所有的建造都是他的推动,所有的拆毁也是他的定意。 我们尘埃般渺小的生命,很难理解创造的奇妙;我们朝露般短暂的生命,不能知道永远的计划。寄居在这块神奇的土地,唯有深深敬畏,如同渐水,默默、默默,深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