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

11月的杭城，宋韵涌动、人气鼎沸，在德寿宫遗址公园，“宫门今始为君开”，在杭州植物园，正在进行中的两宋菊花精品展上各色菊花凌风盛放，再一回眸，松林的绿意歌咏舒展——

“菊花应是远离人间的韶华与浮躁的。这份孤傲与高洁，是花之品格，更是宋代文人所追求的人格魅力写照。”

天气已凉未寒，一场花色似锦的两宋菊展在杭州植物园隆重登场。周末游人最盛，在熙攘的人流中被夹裹着穿行，一家人正懊恼人多败了雅兴，目光却被“山外山”前大水池畔高大层密的“塔菊”（如上图）所吸引，渐渐地，眼中的菊就有了宋时的模样。

“塔子菊”“悬崖菊” ——八百多年前，就有了菊花造型的园艺技法

南宋乾道六年（1170）的秋天，范成大受命出使金国，途经栾城（今河北栾城），正值百花凋零、黄花独茂之时，这“黄花”便是菊花。他看见北地满是举体千叶、细瓣簇成小球的金铃菊，如同一颗颗饱满的金黄色荔枝繁密地簇拥着，以鸾凤亭台之状被凹型扦插于盆盎之中，妆点着家家户户的大门，甚为惊奇。这让他情不自禁地联想起江东之人（今长江河段以东地区）也特别喜欢用金铃菊揽结成浮图楼阁。这种金铃菊花朵茂密，枝条长茂、韧性有余，特别适合以支架攀撑或人工盘结造型置景，尤其适合搭建高丈有余的树型“塔子菊”。这一次的北地见闻被范成大写进了《范村菊谱》中。这也使我们了解到，原来，至少在八百多年前，就有了以菊花造型的园艺技法。

同去赏菊的小女立刻被我的这番说辞吸引住了，手指着水池岸边、假山缝中倒垂斜挂的“悬崖菊”问我，这些又有什么说法？

当然有。宋代也有这样的“悬崖菊”呢！名曰“藤菊花”，范成大云：“密条柔以长如藤蔓,可编作屏幛,亦名棚菊,种之坡上,则垂下袅数尺如缨络,尤宜池潭之濒。”金黄色抑或紫粉色交织的“藤菊花”如同柔软的花毯镶嵌于宋时繁盛的菊影里。

黄色为菊之正色 ——北宋《菊谱》开创了菊花以花色定品的传统

菊展中最吸引人的当属各色“独本菊”。一枝一花，硕大的花朵直径往往可达十几厘米，且色彩丰富、艳丽，黄、白、红、粉、紫、绿，还有杂色品种，各种单色中也能分辨出好几层色系。这些独本菊不但花型、花色多样，植株茎粗，花名也都取得格外华丽，“金香云”“紫红散卷”“初樱”“绿玉”“蕊珠宫”……曾几何时菊花也如牡丹般争奇斗艳？

但宋人的赏菊品味恐怕与今人大相径庭。南宋末年有个爱菊成癖的文人史铸，他收集了各家《菊谱》，编撰了一部菊花百科全书《百菊集谱》，汇集当时南北两地菊花品类多达200余种。其中北宋刘蒙的《菊谱》开创了宋代菊花以花色定品的传统,“先色与香，而后态。”即品评菊花首要的标准是花色,然后是花香和花态，而花色中黄色为菊花之正色。

刘氏认为菊花的花期在秋天，而黄色的花色有着与五行对应的关系，即“黄者中之色，土王季月，而菊以九月花，金土之应，相生而相得者也。其次莫若白，西方金气之应，菊以秋开，则于气为钟焉。陈藏器云：白菊生平泽，花紫者，白之变；红者，紫之变也。此紫所以为白之次，而红所以为紫之次云。”也就是说黄菊是得土气之应，白菊是得金气之应，五行中因土生金，所以黄菊列第一，白菊列第二，然后依次才是紫色、红色。

至南宋，《范村菊谱》仍沿用这一色系标准，对菊花的评判也是按黄色、白色，再到杂色的顺序。这固然与赏菊的美学传统有关，但从宋代菊谱中记载的菊花栽培种类来看，在当时，红色、粉色、紫色等菊花属于少见且名贵的品种。这从现存的宋画菊花小品中也可观一二，只有宫廷绘画中才会描绘比较珍稀的菊花种类。如宋朱绍宗的《菊丛飞蝶图》中绘有白菊、紫红菊、青菊。其中画面上数量最多的是一类花芯比较大的白菊，花芯呈扁球状。这极有可能就是范成大在《菊谱》中记录的一种夏菊“五月菊”，文中云“五月菊。花心极大，每一须皆中空，攒成匾毬”，并言“夏中开。近年院体画草虫，喜以此菊写生。”而画中的青色菊花也是真实存在的，沈竞的《菊名篇》中记有“碧蝉菊”之名，这就是一种青色菊花。

最大直径不超过10厘米 ——小型菊花是南宋文人菊赏的主流

宋代虽是菊花种植与栽培的昌盛期，但品种还处于较原生的状态，花径普遍不大。《百菊集谱》中的“越中品类”中有记，以“淳祐通宝”钱币为度量来形容菊花的大小。如“御袍黄”花头大如小钱（一文钱，2.5厘米），“金丝菊”花头大过折二（二文钱，2.9厘米），“大金黄”花头大过折三（三文钱，3.4厘米）。白色的菊花花径较大。前文提到的“五月菊”，每枝只一花,径二寸（约6.14厘米）。还有一种白菊“金杯玉盘”，花头径三寸（约9.27厘米）,“菊之大者不过此本”。由此可见，南宋时期的菊花品种，花头最大直径也不超过10厘米，主要还是以小菊品种为主。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培养大菊花品种的技术。刘蒙的《菊谱》中提到过一种名为“银盆”的菊花，“花之大有若盆者焉。”只不过大型菊花在当时并不是文人菊赏的主流。

除了花色、花径是宋代文人菊花美学的标准之外，在宋人的《菊谱》中涉及花品评判条件的还有花香的芬烈，重瓣的厚薄适中，花枝花叶的纤细度以及分枝是否纤细、疏朗，花与叶的数目比是否清瘦、袅娜等等。这些花品条件的设立与选择，是以当时程朱理学的“物皆有至理”“格物致知”作为推动的，从探究事物的原理出发，以此获得自然界的智慧与感悟作为前提，为世人提供了一套科学又感性的菊赏美学范本。

菊残犹有傲霜枝 ——赏菊是宋人追求人格魅力的写照

自古文人爱菊。如果说东晋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促使了菊花人格象征和隐逸内涵的生成，那么到了宋代，菊花的人格比拟被推向了新的高度。前有北宋周敦颐《爱莲说》中的“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后有范成大的“山林好事者”说：“或以菊比君子。其说以谓岁华晼晚，草木变衰，乃独烨然秀发，傲睨风露，此幽人逸士之操，虽寂寥荒寒，而味道之腴，不改其乐者也。”

菊，被比作隐士与君子，即便年华己过，草木皆衰，它依然烨然傲立，不畏孤寂。作为中国传统的梅兰竹菊四君子之一，文人追求的是“人淡如菊”的闲雅，菊花应是远离人间的韶华与浮躁的。这与隐逸之士的情操是如此的契合。开于秋冬风霜揺落之时的菊花，赢得了文人“菊残犹有傲霜枝”的赞赏，这份孤傲与高洁，是花之品格，更是宋代文人所追求的人格魅力的写照。

今人赏菊，只见满园花朵斑斓溢彩，令人目不暇接，倒有几分宋人都城菊赏的盛况。恍若间似步入了汴梁九月重阳的菊梦，那些以各色菊花缚成洞户的酒家，迎接着八方来客；转辗之间仿佛又来到临安城的街市巷坊，年例赏菊无论禁中、富贵人家，还是士庶之家，都沉醉在菊花耐久的香气中，尤其是白黄色蕊若莲房的“万龄菊”，白而檀心的“木香菊”，粉色娇艳的“桃花菊”最是惹人怜爱。

时光流转，草木疏荣，在细碎的花瓣中我们继续咀嚼着菊之风姿，菊之清雅。绚烂的秋色中，菊如同人间四季中华丽的绝唱。“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菊之贵重就在于“取其香以比徳，而配之以岁寒之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