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清醒认识富裕和幸福来之不易的人，一个珍视并坚守初心的人，一个自豪于这座城市的今天和明天的人，将始终葆有飞翔的力量

拱墅运河体育公园，冒雨施工的工人

1

人不可能两次涉过同一条河流，人在同一河流上留下的两次痕迹也不可能重样。

记忆的门扉在一个偶然且必然的时刻悄然打开，偶然是因为它的不经意，必然是因为记忆宛如沙漏，在拥有相当的积累时，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一个节点，提醒我们必须以一个倒置的动作，让流逝的一切重新返还。我们发现眼前宽阔平展的道路重又变得泥泞，树木倏然矮小，繁华的都市化身一座鸡犬相闻的村落。我们感觉风在耳边呼啸，时光列车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后退，或又疾速向前，久远的、新近的，更久远的、最新鲜的场景，以梦幻般的形态次第展现、相互印证，令我们沉思、喟叹，兴奋、豪迈。

时光的流逝注定了有档案这一载体存在。以文字、图表、声像、电子甚至实物的形态，提供明确而清晰的信息，实现原始性和记录性的统一，承载某个历史事实的确切记录。档案的神秘在于，当人们在不经意间丢失了某段记忆，它却早已将其捡起，细致地擦拭干净，妥妥地放置在温湿度适宜的安静空间里，任何时候都可以把它打开。记忆的链条由此紧紧接上。

确凿无疑是档案最大的特点，也是它赖以存在的最大理由。摇动密集架的手柄，承受密集架的轮子们在轨道上吱吱作响，提示我们密集架分量沉重，档案材料真实性不容置疑。记得有一年，我接手撰写一部杭州某项民生事业40年发展史的专著，该事业的管理部门无奈地告诉我，撰写的最大难度是资料的残缺，该管理部门因多次搬迁，哪怕是最近10年的文件资料都已散佚得七零八落。然而，我撰写的并非是一部虚构的小说，而是不允许有毫厘之差的纪实。短暂的迷惘过后，我陡然想到了档案馆，我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可我依然被档案馆内卷帙浩繁的场面镇住。无数散发着岁月浓醇的文件卷宗向我扑来，包围住我，让我涌上一种招架不住的尴尬。当我找到那摞与该项民生事业发展相关的档案材料时，强烈的惊奇再次把我击倒。至今，我依然无法弄清，如此详细的档案，包括单位更迭记录、红头文件、会议纪要、人员名录、大事年表、工作简报、各类账簿……究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档案馆究竟有什么神奇的法术，能让这些宝物在此麇集；高度怀疑除了那家管理部门使用过的房屋建筑、桌椅板凳，都已搬到了这里，怪不得档案馆越造越大。是的，我是在无法描述的激动中，打开并研读这些卷宗的。

2

回忆是否只是一种恋旧，陷入模糊的陈年旧事之中絮絮叨叨不可自拔？往往是，当我们在某位老人身边坐下，未及开口，就已听到老人正自言自语地诉说先前的个人经历和奇妙场景。叙述的明显变形是因为诉说者言辞的零乱、内容的矛盾和情绪的起伏不定。不过，假若获得一份坚实可信的凭据，种种扑朔迷离、真假莫辨的诉说，对于往昔的念想和眷恋，将逐渐清晰起来。

第一次知道，有一座名叫杭州的城市，有一个西湖，西湖边的山上有一座保俶塔，还有一座许仙与白蛇娘娘相见的断桥，是我在八九岁时，听了我家对门的老奶奶的描述。她缺了大半牙齿的嘴巴剧烈颤抖着，伴以手势，让我知道她竟然还在西湖边住过一晚，吃了杭州特有的片儿川，买回一只精致的杭州篮。片儿川和杭州篮已无法向我展示实物，但一张人影模糊的黑白照片，却佐证了她所描述的真实性。如今回想，那张照片极可能是以保俶塔为背景拍下的。档案的力量是巨大的。就是这张照片，以及她不无夸张的描述，让幼时的我对这座神话般的城市生出了最初的情分。

15年后，我站在老奶奶拍过照片的地方，拍下了成为杭州市民后的第一张西湖照片，粘贴在一本新买的照相簿的首页，这本照相簿由此成为我开启杭州生活的重要档案。在随后的几年里，我走遍了杭州的主要景区，照相簿上的内容越来越丰富。还有一张随意拍下的武林广场全景，杭州大厦冒出地面还没几层，红太阳小商品市场的顶棚还在，这自然又成了武林广场变迁史的私家档案。

可私家档案毕竟是零碎的、单薄的、非专业的。有幸参观过一场由杭州市档案馆举办的杭州昔日影像展，那真是一次珍贵记忆的饕餮。照相术传入中国不久，杭州的山水城廓就被大量摄入镜头：东河上的埠头、钱塘江上的船帆、横跨运河的拱桥、街上的店幌、井边汲水的人们……更让我驻足不前的是光秃秃的宝石山上那座笋状石塔，塔下的断桥，断桥的桥基石缝里有杂草旁逸斜出。老奶奶的那张照片当然早已不知去向，但眼前的这一张，要比老奶奶的那张清晰一百倍。也就是说，从这一张照片上，我终于看清了老奶奶当年拍照时，宝石山保俶塔和断桥究竟是什么样子。

站在这一刻，方才看清了那一份从前。重睹昔日的光秃荒寂，方才感悟现今的茂盛。影像展示的不仅仅是记忆，而我对于档案的信服、尊重乃至膜拜，通过一次次抚今追昔，程度不断加深。

3

“天空不曾留下鸟的痕迹，但我已飞过。”印度诗人泰戈尔如是描述自己的行迹，说的是时光匆促，自己行走的速度很快，飞鸟的痕迹在他走过之前业已消失。其实，他和飞鸟追逐着划过，天空复又平静，飞翔的轨迹早已被人记下，成为可寻的印痕。他那飞过无痕之类的话语，表达的只是一种淡泊、一份谦虚。

如同我们这座美丽的城市，十年来日新月异的变化，其过程之中，岂会没有留下印痕？淳安下姜村、余杭小古城村、小营巷、大马弄、半山、萧山沙地、新安江大桥……它们的前世今生，它们的一次次嬗变；山地番薯为什么走红？杭州粮油供应经历了怎样的变迁？40年前是如何进城买洗衣机的？缝纫机竟然从“宝贝”成了“累赘”……个人的真实体验一旦与时代发展相融合，这份记忆将更具价值。而那些以记录当代生活、展现眼下景象为主的图文，则截取活生生的事实和感受加以珍藏，想必多少年后重新把它打开，用“感慨万端”“百感交集”等成语来描述心情，肯定是不够的。

共同富裕示范区建设在钱江两岸方兴未艾， 崭新记忆反复叠加覆盖，稍有疏忽就可能让某个值得记下的故事或场景溜走，唯有时时关注、细加体察，才能把那些激荡人心、催人奋起、勇毅前行的感知感受紧紧抓住，撷取准确而丰饶的信息，化为我们这座城市的时代档案。

我们走过一重重山，跨过一道道水。我们发现经过一段并不太长的岁月，城市已经换了模样，富裕生活的光芒缓缓照耀，正越来越亮，我们自己也已抛却了稚嫩和笨拙，变得成熟有力、从容不迫而又豪情万丈。历史发展的车轮不可能后退，然而我们依旧不能忘了过去，不能忘了曾经的艰辛、苦难、伤痛、悲哀和耻辱。但档案绝不只是用来怀旧的，抱着一堆故纸哀叹今不如昔。相反，我们查阅档案、回首以往，是为了解决手头上某项事务的难题，是为了绕开某段不必要的弯路，为了替前进的轮子加油，为了充分明确前行的方向。

“走得再远，都不能忘记来时的路。”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背叛了你的初心，你的承诺和誓言，以及已经付出的所有代价，因为，一个忘了来路的人，必定已经丢失了前行的任务。同样，一个清醒认识富裕和幸福来之不易的人，一个珍视并坚守初心的人，一个自豪于这座城市的今天和明天的人，将始终葆有飞翔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