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减肥”四字来自苏轼的书法作品,这是当下“集字书法”的一种表现形式 不久前,故宫博物院为贺紫禁城建成600年,做了一个“千古风流人物——院藏苏轼主题书画特展”。宋代传世书画中,苏东坡留下的作品算比较多了,哪怕是经过崇宁年间大量销毁苏轼作品之后,至今仍有不少存世。那是因为苏轼生前已是一代文宗,粉丝众多,人人都以收藏苏轼作品为荣 因为每个字都这样胖,显得特别接地气,兼之墨迹黑得光彩照人,好像昨天刚刚写完,像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赤酱浓汁的东坡肉 第一次看到苏轼真迹是在异国,就是2019年开年吸引5万国人奔赴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门口排队的颜真卿展。 那个邻国书法大展令人嫉妒地集合了所有在中国书法史上金光闪闪的名字,除了站C位的天下第二行书——颜真卿《祭侄文稿》,还有虞世南、褚遂良、柳公权、怀素、张旭等,宋四家苏黄米蔡全员到齐。其中苏轼的作品是《李太白诗仙卷》(现藏于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 书法讲究“笔随意动”,站在真迹前,你几乎可以从笔画的转乘起合间感受到当年书者的呼吸节奏。古人说“书如其人”,诚不我欺。 《祭侄文稿》每一笔都是爆血管般的愤怒;怀素的《自叙帖》狂醉中带着天才的不羁和得意;而褚遂良摹的《兰亭序》,总觉得少了点王羲之的俊逸,多了分老成持重。 那个展厅,从秦至清,横跨2000年的天才们一齐出现,他们挂在墙上,高高在上,让人每走一步都想跪一下。只有在苏东坡的《李太白诗仙卷》前,不想跪,只想隔着漫漫时空,给这个写着圆溜溜墨乌乌温暖书法的宋代胖老头一个大大的拥抱。 据说,老东坡是在醉后写这幅字的,明显能看出他越写越疏朗,越写越随意,但是因为每个字都这样胖,故而显得特别接地气,兼之墨迹黑得光彩照人,好像昨天刚刚写完,像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赤酱浓汁的东坡肉。李白诗能被写得那么安慰人,简直神了。 赵之谦的那句“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我总疑心在说苏东坡,因为中国古代文人里,配得起这句话的,真的想不出第二个。 第二次见苏公真迹,就在不久前的9月初,故宫博物院为贺紫禁城建成600年,做了个“千古风流人物——院藏苏轼主题书画特展”。 展出的苏轼作品8件(《新岁展庆帖》和《人来得书帖》虽为合卷,但一喜一悲,私以为应该是两件作品)。其中4封书信,3件作品题跋,还有1件申请公文。连公文(里面的内容是苏东坡申请一间宿舍)都被好好地珍藏了900年,可见苏粉之狂热。 宋代传世书画中,苏东坡留下的作品算比较多了,哪怕是经过崇宁年间大量销毁苏轼作品之后,至今仍有不少存世。那是因为苏轼生前已是一代文宗,粉丝众多,政治迫害也不能驱散苏粉的热情,人人都以收藏苏轼的作品为荣。还因为这位毫无架子的大文豪非常爱写,还非常爱随手送人,曾有故事说苏轼朋友拿其作品换羊肉,苏轼知道了趣称自己的作品为“换羊书”。 苏东坡觉得自己前生是杭州和尚,他第一次来葛岭的寿星院,就知道那里有92级台阶 故宫展中有一卷“梅妻鹤子”林逋的自书诗卷,林和靖写诗五首,苏轼在其卷后和诗一首。合卷中杭州人林逋的字清瘦疏朗,一派隐逸者风范,而苏东坡的字苏式风格十足,肥厚可爱,见之则喜。 两位著名诗人、两段风格不同的书作合璧于一卷之中,交相辉映。据说乾隆皇帝特别喜爱此卷,每次到杭州都要随身带着。 合卷中没有年款,但根据书风特点及诗作内容推断,应该是元丰至元祐年间苏轼五十岁左右所书,也就是苏轼第二次来杭州当太守前后。 林逋和苏轼虽然同为北宋人,但1036年苏轼出生时,林逋已去世8年。苏轼一直很羡慕这位一生都不做官只在杭州那么好的地方隐居的杭州诗人,羡慕他生在吴侬,可以“呼吸湖光饮山绿……步绕西湖看不足”。 苏东坡觉得自己前生是杭州和尚,他第一次来葛岭的寿星院,就知道那里有92级台阶。 他两次来到杭州为官,虽然都是因为政治失利,但纵观苏轼一生,在杭州两次为官,统共四年半的时间,却是他仕途生涯最快乐的日子。 东坡居士和杭州人感情融洽,杭州人喜欢这位才高冲天、洒脱无拘、达观诙谐,居然还精明实干的诗人父母官。而苏东坡,也在杭州乐不思蜀。 南宋人费衮在笔记里写,苏公在杭州是这样上班的:带一两个老兵,从南山路的涌金门泛舟绝湖而来,在普安院吃午饭,再到灵隐、天竺随便走走,吏人抱着公文跟着,到了冷泉亭,他就据案判事,仔细研究好双方纷争辩讼后,然后落笔如风,判定了积案。公事毕,与僚吏痛饮。到了傍晚时分,骑马回城,老百姓就跟追星似的在路边夹道看名人太守。 北宋的普安院、冷泉亭已不知现在何处,根据东坡从涌金门(柳浪闻莺一带)登船游湖,在普安院午饭,又在饭后游灵隐,可推测普安院应该在杨公堤上的金沙港一带,而批公文的冷泉亭应该在灵隐附近吧。傍晚骑马回城的路线应该是沿着北山路往回走。 苏轼曾自夸很熟西湖,“此间鱼鸟皆相识”。从他的上班路线来看,的确是把西湖胜景都收归上下班路上了。甚至可以推荐给今天的旅行社,这样的西湖一日游才不负杭州盛名。 杭州众安桥之所以得名,是因为苏东坡曾经在此设立过一个叫“安乐”的病坊,为杭州人抵抗时疫,相当于现在的方舱医院 除了风花雪月,苏东坡的杭州政绩也很可以夸。五个月疏清运河,四个月开浚堵了十五六年的西湖,两个月重修钱塘六井,更还有设病坊施药抗时疫,他离任后杭州百姓为他在苏堤上立了生祠以示感谢。 现在杭州众安桥之所以得此名,是因为苏东坡曾经在此设立过一个叫“安乐”的病坊,为杭州人抵抗时疫,相当于现在的方舱医院。苏轼离任后,病坊很快停废,再无其他官员再办这种拯救民众疾苦的社会公共事业。 今天苏堤已经是杭州最繁忙的景点,堤上桃一株柳一株,嫩红娇绿相间,引得游人醉。这条堤,是苏轼留给杭州的礼物。 北宋时,西湖之于杭州,是重要水源地,既是农田灌溉用水也是居民饮用水。但每年干旱季节,水草丛生,就会堵塞湖面。宋时西湖被定为皇家放生池,就疏忽了浚湖,以至于苏轼到任时,湖面已塞了将近一半。 利民工程向上请款向来困难,苏轼利用现有的一万贯钱、一万石米,又用赈灾米粮换灾民出工,不到半年就重新浚疏了西湖,挖出来的葑草湿泥修成了一条贯穿西湖南北的长堤,顺便解决了西湖南北交通问题(西湖上东西向的长堤,即白堤,传为白居易所筑,其实不然,此堤在白居易之前就存在,有白诗为证“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腰裙一带斜”)。苏堤建造之初堤上种的是杨柳和芙蓉,为的是树根曲折蜿蜒可以固堤。堤上修六桥,建九亭,方便行人休憩。 苏轼为了使浚湖成果长久巩固,还把湖面租给农户种菱,因为种菱前必须把水中杂草都清除干净,从此西湖上再无葑草生长。原来《红楼梦》里贾探春治理大观园时把园子里的花木承包给婆子们打理,这办法原来来源于东坡学士。 有趣的是,这些人中,没有一个学偶像肥字的。可见没有东坡霁光朗月般的性格,是不可能把肥字写仙的 历代名人们凹“平易近人”人设的不少,比如白居易,写的诗非要等隔壁老太太听懂了才罢休,这个预设前提就是老太太应该是听不懂的,这种平易近人不免有种皇帝光临茅草屋的居高临下。 而苏东坡,他从心底觉得万物万人皆有可爱之处, 并且尊重他们,无论是文人、僧侣、歌姬,还是修堤工、乡村老农。有时候,读着苏东坡的诗文,真觉得他和受过人文主义熏陶的现代人没有一点情感隔阂。 他会给海南贫婆子取好听的外号“春梦婆”,夸她白上衣绿裙子像杜甫笔下的“黄四娘”,也会在被贬到海南儋州(北宋官员就属苏轼被贬得最远)时,兴致勃勃地给儿子写信,说海南生蚝多好吃,千万别让其他官员知道了以免跟他抢吃的(故宫展里展示了苏轼献蚝帖的明拓本,虽然有缺字,但看着实在是太可乐了)。 能被传统中国文人当偶像的,屈原算一个,李白、杜甫也算,之后就该是苏东坡了。但是如果进行普通中国人全民投票,苏东坡大概率得票最高。他的魅力可是“上能陪玉皇大帝,下能陪卑田乞儿啊”。 故宫的苏轼主题展,全面展示了苏轼的后世粉丝成分之复杂。朝代更迭时处境尴尬的前皇孙赵孟頫、愤世嫉俗的落拓才子徐渭、不太好相处的皇帝雍正、挺会做官的清代大臣钱维城……不管啥身份啥性格,他们都觉得跟苏东坡挺知音。 不过有趣的是,这些人中,没有一个学偶像肥字的。可见没有东坡霁光朗月般的性格,是不可能把肥字写仙的。 东坡的字和他的词一样是仙品,“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每一个字都是普通白字,一经组合却意境不凡。凡人是学不会的。 古往今来,只有一个苏东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