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暮雨碧云寒,冶梦烟花梦已阑。至竟东青桥下水,居人识作武陵看。”这是清代文人吴锡麟的诗作《菜市瓦》,描述了当年菜市桥堍瓦舍表演的场景,也展现了人们在市井娱乐中的那份沉迷。古时的杭州东城,东街尤其是菜市桥一带是最富人间烟火味的,这与城郊融合、市民聚居、民众勤劳淳朴,以及流淌了千余年的东河、物质和文化交流异常活跃等因素有关。那么多年过去了,街衢的面貌也已换了一次又一次,但行走在这片街区,依然能发现很多珍贵的人文细节,依然能闻见那熟悉的烟火味儿,这是生活的温馨和醇厚。 孙侃 1.昔日的菜市门,即为今庆春门之前身 菜市门始建于南宋绍兴二十八年(1158),为杭州古代东城门之一,原址在今东清巷与庆春路交叉口附近,东河之西,原名东青门。南宋杭城有“东菜、西水、南柴、北米”之说,“东菜”即是指东青门外的大片菜圃。城外的农人向来以种菜为业,担菜到东青门外的桥边来卖,形成集市。那座桥横跨东河,东河因此被唤作“菜市河”,那座桥被唤作“菜市桥”,东青门也被叫成了菜市门。菜农运菜进城,担粪出城,均由此门,“庆春门外粪担儿”(或曰“太平门外粪担儿”)即为此谓。《淳祐临安志》载:“城东,菜市桥,菜市门外。”说明今东清巷以东都是菜地。 元末张士诚东拓城垣,菜市门被移至贴沙河之西。新的城门外那座桥名曰太平桥,城门也就改称为“太平门”。明时,城门始称为“庆春门”。此名的由来,与庆春门的“东郊迎春”习俗有关。旧时芒种节气前,杭州官民都会到庆春门外先农坛迎请芒神,祈愿一年丰收。昔时有诗云:“迎春东郊可以观,鞭罢土牛鞭春官。”说的就是这件事。庆春门内大街,即庆春街,向为繁华街衢,庆春门外的那条小路,则一直通往种满各色菜蔬的田圃深处。 然而,尽管南宋后此地已成闹市,却因距钱塘江不过数里,加之堤塘防御能力弱,江潮竟能涌至城内。宋嘉熙年间(1237—1240),即有“江流失道,径奔菜市,吞吐沃野,日数百尺”之潮灾。而若夜深人静,侧耳倾听,还能闻得钱塘涛声。今菜市桥东北有潮鸣寺巷,昔有潮鸣寺。据传宋高宗赵构南渡时曾宿此寺,夜半耳闻江涛,以为金兵追至,大骇,后来方知为钱塘潮声,遂赐以“潮鸣寺”之名。 张士诚拓城后,城门东移,但菜市桥依旧在老地方,菜市也越来越兴旺。宋元以后,漕运、水运更显繁忙,菜市河边布满河埠,主要是用来装货卸货。各类物资在此集散交流,再多的河埠往往都不够用。清陈晓春《东门菜市》诗曰:“园蔬风味忆桥东,压担依然聚晚菘。地号青门曾结市,人来白叟惯为佣。一文钱买还求益,七石缸腌幸不空。且喜苍生无此色,年年雪圃甲开红。”至民国,菜市桥堍米行、货栈、商店、菜馆众多,委实成为杭州城内的百货商贸区。当然,此时的货品早已不单是蔬菜了。 2.菜市桥与东河相辅相成,互为繁盛 东河开凿于唐代。南宋以前,此河与城南的保安水门相通。南宋绍兴二十五年(1162)德寿宫扩建,填没南端,留下断河头地名。明田汝成所著《西湖游览志》卷十四载:“(菜市河)又曰东运河,其源本通保安水门,自宋筑德寿宫而湮之,故称断河头也。其水过斗富桥、春熙桥、淳祐桥、横河桥、庆春桥、坝子桥,出艮山门水门。”这应是明代东河的基本形态。明沈守正著有《运河议略》一书,将此河与上塘河(其时两河相连)合称为中河。清以后称东河、上河,如《杭州地理纪要》称其为东河,沿用至今。清嘉庆《仁和县志》卷二亦称东河为东运河,可见宋元以降,此河一直为杭城重要的运输河道。 众所周知,中河南端与钱塘江相通,以前一直是杭州城里最重要的水运要道。中河与钱塘江沟通处有一龙山闸(闸址在白塔岭附近,上世纪50年代闸废,后改由涵管通江),引江水北流,城内诸河皆由中河补济水流,东河也不例外。坝子桥至万安桥段,中河水通过新横河直流东河;万安桥之南,东河又通过横河与贴沙河相通。横河在1956年被填废后,东河多次出现淤积现象,过几年就得疏浚一次。东河最近的大规模疏浚是在1984年实施“中东河治理工程”期间。 由此可知,没有东河在城内水运、贸易等方面所发挥的作用,菜市桥不可能如此繁华,而倘若没有这处繁华的街区,这条河流就不需要流通数量如此庞大的各类货物,东河也无疑将寥落很多,何况它已被截断,更容易淤积直至废弃。可见两者在形貌形成、功能定位、街区成熟等方面,存在相互作用、相互推动的关系。 菜市桥一带向来拥有便捷、实惠、朴素的商贸特征,其街区的一大文化特色,是浓郁的市井味儿。每一家店铺都是普通市民所开设,出售的商品都是日常生活用品,服务对象都是普通市民。居住在菜市桥和东河两侧的,大都仍是操着杭州话的普通居民,选择任何一条旁侧的巷弄走进去,都是模样相似的楼宅,阳台上晒满衣物,孩子们在巷子里快乐跑动,完全是一幅典型的城市风俗图。哪怕巷弄里忽地出现一幢老房子,深宅大院的那种,也已挤满了普通住户,这样的状况一直保持到本世纪初。杭州的市井文化中,还保留着传承自近千年前的南宋遗风,如菜式丰富、注重衣饰、钟爱戏曲、喜爱字画等,仍渗透在日常起居、待人接物等细微处,有人说,杭州人连说话都比别的地方软糯,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这一市井文化特色在此极为鲜明。 3.密匝相挨的小店小铺惜已销声匿迹 1919年,庆春街拓建,菜市桥不再是石阶拱桥,而改为半椭圆形拱桥,桥面由石板路改为沥青铺设,可供车辆通行。此时的菜市桥街区已成为可与旗下大街、清河坊大街比肩的杭城繁华地,“朝有菜市,日有货市,晚有夜市”“菜摊收了摆茶摊,菜摊收了摆货摊”就是当年的菜市桥盛景。尤其是在清明前后,来自杭嘉湖的大批香客乘船,在东河码头上岸后,逛菜市桥、购买“五杭”,乐此不疲。 日寇占领杭州期间,汉奸、霸头、地痞等结成团伙,投靠日寇,组成“四大金刚”“三个半麻皮”等黑帮,在此划地为王,统治着菜市桥、万安桥一事,专事敲诈勒索菜贩,欺侮百姓,使得菜市桥一度有鬼门关之称。黑帮横行的状态一直延续至新中国成立前夕。“菜市桥、万安桥,蛇虫八脚到处跑,穷人度日难度年,鬼门关里受煎熬。”即是当年流传于杭城的民谣。民众渴望过太平日子、期盼解放的愿望十分强烈。 我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起来杭工作,经常从半山乘公交车在菜市桥出没。其时,菜市桥及周边街区仍异常热闹,小店小铺密匝排列,屋檐下还有不少小摊小贩。1992年庆春路全路拓宽,菜市桥拆建为平桥,与道路完全拉平,连一点点拱形都没了。我几乎目睹了菜市桥老桥被拆、新桥渐渐建起的全过程。记得新菜市桥刚刚铺架好桥面后,那极其宽阔的桥面让我惊叹不已,只是从此以后,菜市桥及周边再也见不到密匝相挨的小店小铺,它完全沦为一处司空见惯、无甚特色的城市十字街口,经过菜市桥时也没了往昔的急着下车的冲动。 事实上,上世纪八十年代,尽管城东简陋、破旧,却有着另一番别样的味道,至今仍不无留恋。那些年,我经常在菜市桥或庆春门下了公交车,跨过贴沙河,沿太平门外直街去寻访一个文友。那时的庆春门外,华家池畔的浙江农业大学是一个美妙的所在,书声琅琅,景色宜人,但校园外的凯旋路、太平门外直街等仍颇显凋敝凌乱,尤其是庆春门以东的太平门外直街两侧,是典型的城乡接合部景色。那时既没有庆春东路,也没有秋涛路、新塘路,所以沿着这条略有弯曲的狭窄长街前行,不知道何时是尽头,反正旁边没有别的路,一路走下去就行。这条小街酷似某个乡镇的一条偏街,两边也是两三层的农居房居多,路边不时有菜摊、水果摊、杂货摊等出现,让我颇感亲切。忽地感到,在这座城市里,稍转个身竟是另一番景象,它距我的家乡其实并不遥远。 4.莲池大师曾在桥畔燃起袅袅香火 当然,菜市桥一带并非只有集市和住家,还有很多与文化、教育、娱乐场所,在古代,这三者又往往会融合在一起。菜市桥一带人气极旺,市井文化、宗教文化、教育传授乃至高雅艺术也在这儿滋生、滋长、扎根。 据清代文人何兆瀛所撰《老学后庵忆语》载:莲池大师与其配沈夫人同修道,而夫人得道较早。考杭州菜市桥河下向有寺,沈夫人木主供其中,招尼僧常住司香火。州人皆称为沈庵。自经乱后,尼僧主持不得其人,又经官葺庵屋,逐尼去,改为东城讲舍。有诗云:“儒门仙眷佛因缘,证果由来有后先。遥睇五云山下路,千秋不坏此青莲。” 莲池大师(1535-1615)为明代四大高僧之一,中国净土宗第八代祖师,俗姓沈,名祩宏,字佛慧,别号莲池,因久居杭州云栖寺,又称云栖大师,清雍正中赐号“净妙真修禅师”。上面这段文字记录了莲池大师曾在菜市桥的一段经历。 因念及莲花大师及汤氏的功德,即便在他们圆寂后,他们的木主前依然香火不断。何兆瀛的生卒年为1809年至1890年,与莲花大师相隔300年,而此寺和讲舍的香火一直能在菜市桥下延续,足见莲池大师为人为学影响之深广。 清人吴耀炳曾在《东城杂记》诗中云:“飞絮垂扬闹晓莺,杂花一树不知名。庆春桥拟携家住,卧听东河流水声。”突出描写了当年菜市桥(诗中称庆春桥)的风流雅致。事实上,自从这里渐渐成了杭州城内的繁华地,不少有钱人,包括若干文化人,在此买地起屋,常年定居,“弥望的菜圃逐渐被蚕食了”,同时也丰富和繁荣了这里的文化业态。唐朝著名书法家褚遂良,以《长生殿》留名于世的清代剧作家洪昇,都曾在距菜市门、菜市桥不远的地方居住,从外地流寓杭州的文人墨客,不少也都落脚此地。 5.菜市瓦子传出的悠长弹唱勾人魂魄 宋元时期,菜市桥南今瓦子巷一带,有菜市瓦子(曲艺表演场所,又称“勾栏”“瓦肆”“瓦舍”),为杭州民间重要娱乐场所,经常聚集大批观者。清乾隆年间(1736-1796),菜市桥畔出了个名叫王青翰的盲女,因在家排行居三,人称王三姑,长相清秀、仪态万方,聪明伶俐、口齿清晰。从小就熟稔三弦弹奏,既善唱,又能写诗。等她长大成人后,名声更大,引得全城的富豪权贵痴迷她,为她叫好。可是,王青翰并不过于爱钱,甚至视钱物如粪土,而喜欢与文人打交道,这让文人们对她更为倾倒。 每当酒阑兴至,王青翰就开始献艺。据《杭郡诗续辑》记载,王青翰唱起“张紫烟放秦”“杨玉环马嵬”等曲目,转喉引声,时而摹拟英雄悲愤之声,时而表现儿女缠绵悱恻之情,不单是惟妙惟肖,还有其巨大的感染力,清代诗人、书法家王文治十分痴迷王青翰的演艺,特地为她书写了“青翰舟”匾额。因为有了这个奇女子,那时的菜市桥一度成了文化人、曲迷者的仰慕之地。 菜市桥当然不只出过这一个王青翰。宋元之后,勾栏瓦肆在杭州颇为兴盛,虽然菜市桥与吴山皇城并不毗邻,皇家的文化娱乐业相对远离,却反而推动了市井文化娱乐业的兴旺。至明清两代,菜市桥一带依然“群屐名流,酒地花天,乐几忘死”,也有曲艺、杂耍、魔术之类的民俗文艺演出,地方戏尤其能吸引人。总之,菜市桥既有浓郁的人间烟火味,也不乏文化神采。 “听评书落泪,替古人担忧”,杭州人向来乐于此道。在杭州,民间娱乐文化业始终发达,南宋以降更显兴盛。当时,杭州人闲暇时去戏楼看戏,去茶馆听“说大书”“唱小热昏”,往往是最大的娱乐消遣方式,老城区的商贸集中区,甚至陋巷深处,都会有若干茶馆酒肆,附近的人们趋之若鹜。 杭州老底子的茶馆基本上是一日三市,早、晚市较忙,下午较空,老板为了吸引茶客,都会在下午及晚上请艺人说大书、讲评话。有的茶客正是为了听说书,中饭吃完就来到这里占位子,真可谓顾客盈门。而那些相对偏僻的茶馆茶室,接待的主要是熟客,看起来门面不大,但因老板和茶客互相了解,老板尤其对茶客的爱好了如指掌,所提供的曲目很合胃口,有时甚至还会有名角出现。 当然,因为必然考虑台下观听者的兴趣,茶馆里安排的大多为通俗易懂、扣人心弦,且有一定寓教作用的曲目,如讲述忠臣义士除暴安良、杀富济贫的,有《金台传》《明清八义》《施公案》《水浒》等,讲述“打江山,夺社稷”的,有《三国演义》《隋唐》《东汉》等,都颇受欢迎。“杭州大书”是具有杭州本地特色的民间评话,起源于南宋时期的“说话”,元明时分支为“评话”和“评词”两种,出现脚本。因评话只说不唱,清代称“说书”,杭州人俗称为“大书”。清乾隆四十年(1775)出版的《武林新年咏》中,有钱塘文人黄模诗一首:“剑戟飒浮空,风云谈笑中。摇头类优孟,抵掌现英雄。委巷从教塞,书生孰最工。请看新报纸,早降幸诸公。”从中可见当年杭州的茶馆里,上演评话曲目的盛况。 据统计,至新中国成立之初,杭州城内共有大小茶馆276家,到了1955年猛增到355家。这355家中,今下城区范围内,就有茶馆77家,而从菜市桥到艮山门这一段的建国北路上,就有18家,其中像长乐春、龙凤居、东兴、沈发记等茶馆颇为有名,茶客听众大多为附近的商行老板、小机坊老板、营造厂作业主等,往往是忙碌了一整天之后,在茶馆里放松身心、找些乐趣。 至上世纪四五十年代,菜市桥及周边的平民,其主要娱乐方式除了麻将,依然是听戏、听说书。麻将需有资金,且有输赢的压力,在茶馆里消度无疑更加合适。至上世纪七十年代,菜市桥堍七转八弯的巷弄里,还有不少“炮仗炉子”,即专门为附近居民提供开水的小茶铺。找一处小茶馆,喝上一杯茶,吃上一碗阳春面或者一客小笼包子,如果能听上一段戏,这日子那实在是太美妙了。当年这颇为诱人的深巷风情,至大规模的旧城改造逐渐推开,方才销声匿迹。(本版图片由孙侃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