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海，午后的一缕阳光从石库门的天井里反射进狭小的屋子，老人的脸上亮堂起来，光芒从她眸子里焕发出来，仿佛突然被久远的光阴唤醒了：“你帮我去看看杭州家里的老房子还在不在，就在断桥不到点的地方。” 她认真地对我母亲说道。

“就在断桥不到点的地方，并排有两扇黑色的木门。”默念着表姨妈讲的这点线索，母亲特地去寻找了一番。保俶路转向断桥方向，路边一排白墙黛瓦，确有并排的两扇黑色木门。不过，两扇黑木门深锁紧闭，不知道其中又是什么景象。是年是上世纪80年代初，沿湖是一片民国建筑。到了80年代中期，这里被拆建改造，成了一片绿化带和望湖楼。一棵百年的老樟树依旧繁茂葱茏，独自守藏着一段已经久远的日月，湖风吹过，一如社会各窸窸窣窣的呓语。

二

湖边，保俶路与北山路口盛满了阳光，与近一个世纪前一样的明媚。

1929年初春，临湖的虞庄鸿雪庐快步走出一位身材拔逸一袭长衫的中年人，他迎向门口穿戴讲究的来者，一起朝300米开外正在筹建的西湖博览会会址走去。他便是曾任全国工商会副会长、上海总商会会长的虞洽卿，此时，应浙江省省政府主席张静江之邀前去谋策博览会事宜。

门里闪出一位少女，脚步云盈走下台阶来到一路之隔的西湖边。湖风撩拨着她的秀发，一脸被湖光浮动的涟漪，散着诗意的风雅。她即是沪上民国女诗人、虞洽卿的孙女虞岫云，也是我的姨婆。当年来杭养病的她，在断桥边鸿雪庐的家中抒笔37首诗，成就了半年后出版的处女诗集《湖风》。

三

鸿雪庐，名字里蕴涵着冬天，似乎呼应了断桥雪落之景，彼此有意。

风是阵阵地吹

雪是片片地落

谁会见渺小的灯塔在远处

“你可知道啊，今夜有人儿在西楼怅望……”虞岫云，怀远的少女凭窗夜月，一湖新潮枕水倾涨。这处西湖之畔诗意的诞生地，就此成了我寻往的情结。

四

我向省市档案馆等打探，都没有头绪。最初得到的资料记载是来自2013年3月24日的杭州日报副刊上刊登的作家也斯的一篇文章《望湖楼前》：

“1892年建成的张公祠，有楼、有阁、有水、有桥，曲榭回廊，池石花木。一旁还有清末知名企业家虞洽卿的鸿雪庐、南浔巨富张均衡的绿柔湖舍，这些别墅祠馆构成断桥东侧一道风雅之景。”

断桥之东，这一道风雅之景，既然活生生出落于时空一隅，总归该有史迹的遗息。更换寻找的思路之后，我将重点着眼于杭州城市建设历史，果然读到一篇来自浙江大学建筑工程学院的论文《论杭州城湖一体城市形态的形成——从近代初期湖滨地区建设新市场计画相关的历史研究展开》，在注解16中看到一条重要信息：“报纸中大量出现相关新闻，如‘虞洽卿君建筑别墅’（《之江日报》1917年6月11日）……”

我即赶赴浙江图书馆古籍部查找这份1917年6月11日的《之江日报》。一个世纪前的报纸，已没有了原版纸件，但通过报纸的影像扫描件找到了一则消息：“甬商虞洽卿君现在新市场湖滨路西园左哲购地十亩建筑虞庄并委托保业火阴公司经理傅丙初君监视工程。”

1917年正是虞洽卿投资航运业、金融业、房地产的黄金时代。此时正值杭州湖滨区域拆除旗营、城墙，进行新市场开发建设招募投资的重要时期，基于一份对西湖山水的偏爱，虞洽卿果断应招商投。资料显示，当年他大手笔在保俶路北山路口购地十亩。上世纪20年代姨婆虞岫云和外婆都曾在鸿雪庐居住过，具体的房产门牌当有册记。

1958年，杭州开始大规模城市建设，拆除了保俶路旁昭庆寺的大部分建筑以及周边的一大片住宅，兴建了少年宫和少年宫广场，80年代中期断桥边新建了望湖楼，这一块区域包括北山路的门牌号变更很大。1931年由沪上烟草商王相恒购地2亩建造，后经时任杭州市市长周象贤批复予蒋经国居住的旧居，现为石函路7号，1955年此处的门牌号是北山路24、25号，依此推来，虞宅应该在其东边。可惜，在当下的门牌里，北山路13号之前的门牌号均不见踪迹。

后来，我按照杭城老房子研究专家仲向平先生的建议，在一个初冬的艳阳日，来到了位于开元路上的杭州市房产档案馆。

经过一个下午的查找，还是收获了极有价值的资料。馆存藏的一张1930年由王赓测绘的地图上，详细标示了虞庄的地址和面积。在1951年杭州住户房产登记信息上，虞庄的门牌号是北山路15号，面积已经不到一亩，当年购地的另外九亩所置不知所踪。也许那里也有着许多沉入历史的人迹故事，但至今尚未被揭晓。近一个世纪前的情形和更多的具细末节还有待于进一步探寻。

断桥之东，天目山脉至此戛然而止，居于山岩上的石塔儿头立马凌空，它曾经目睹的一切，已经深锁久藏在它的记忆里了。1988年虞岫云故逝后，按照她的遗愿，骨灰被撒在玉皇山上，从此处远望所及正是断桥以东诞生她少女诗情的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