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底子临平到杭州的路上,每隔十余里有一湖,分别为临平湖、槎渎、诏息湖、泛洋湖、西湖。清《艮山杂志》说“以上五处,在今犹为大泽,在古则联贯成一”,可见乾隆年间,上述五湖俱在(今就西湖独存)。而且位于武林与艮山之间的泛洋湖南侧,还有个与之贯通的白洋池,两湖一度并称白洋湖,宋定行都后因筑城,始截为二。揽入城内的白洋池水深莫测,传言有水怪出没。淳祐末二年,西湖水涸,诸井俱竭,独此湖“汪濊如故”,一些头脑活络的升斗小民在汲水四处叫卖。白洋池一带风景秀丽,有富人供出租用的栈房“十数所,每所为屋千余间,小者亦数百间,以寄藏店铺及客旅货物”,当年这里人气旺盛,是个宜居宜商的好地方。 南宋绍兴年间,白洋池畔出现一个飞檐翘角的私家花园,叫张园,为城北一景,咸淳《临安志?京城图》上标有“张园、张寺、白洋池”字样。宋末,张园开始走下坡路,到明代中叶,张园已“废久,惟存池及假山一二”。后有人在白洋池东的张寺那里筑“形六角,如浮图,共三层,高七丈八尺”的水星阁。上世纪60年代初,水星阁消失。改革开放后,该地建水星阁花园,近称社区。若以水星阁社区为圆心测算,今浙报社、杭报社所处位置,应在“周回三里”的白洋池范围之内。 张园为南宋初四大抗金名将之一的张俊所建。张俊比岳飞要“聪明”多了,懂得顺时而为,早早交出兵权,皇上自然心中有数,宠盛时,真金白银只管开口——“今浙中岂能著此富家也”?钱花不完怎么办?“遂构园于白洋池”,建成后他在园内过着神仙般的日子,直至1154年亡故,被追封为循王。31年后,循王之孙张鎡买下张园旁边的曹氏废圃,投入大量财力,对园子进行改造。他承袭传统手法,同时又敢于创新,经14年的拓展,达百亩以上的张园形成“东寺、西宅、南湖、北园、众妙峰山”五大景区(见张鎡《约斋桂隐百课》)。主景区北园在白洋池北岸,白洋池因此称南湖,张园跟着改称南湖园。整个园子“虽由人作,却宛若天成”,可谓一步一景,奢华至极。史载张鎡“尝于南湖园作驾霄亭于四古松间,以巨铁悬之空中,而羁之松身。当风月清夜,与客梯登之,飘摇云表,真有挟飞仙、溯紫清之意……客皆恍然如仙游也”。其他如“桂隐”、“瀛峦胜处”等景点都无不穷尽其妙,张鎡曾为此矜夸:“一棹径穿花十里,满城无比好风光。”又云:“门外南湖不姓西,……何须出郭看苏堤。”其洋洋自得之态溢于言表。 坊间传言张鎡笃信佛教,酷爱园林建筑,有些事也许只有他自己内心明白。淳熙六年(1179)岳飞谥武穆,张家名声不可能不受影响。数年后张鎡上书称愿舍宅一区建佛寺,他直言此举是“上荐祖先父母,次及知识冤亲”,并有“释吝骄,齐物我,为长且久者”之语——张鎡无疑在作更多的考虑。开禧三年(1207),张鎡参与暗杀韩垞胄事件,后又密谋除去史弥远,不料“事泄,贬谪象台而殁”,张氏自此失宠,南湖园渐废,这正应了“富不过三代”这句老古话。 德祐元年,张家摊上更大的倒霉事--元世祖派伯颜进击宋军,兵临城下时元大臣希贤一行前去议和,不料“宋守臣张濡(张鎡子)以为北兵叩关,率兵掩击,希贤等被害,世祖大怒,趣进攻之……”于是怨恨张家的人更是有增无减。1276年元兵攻破临安,张濡被元人磔杀,家财抄没,张家自此绝少有人提起。时至今日,或许有人会问:循王后裔自南湖园作鸟兽散后流落何方?在干什么?有什么值得一说?从现存的史料上看,张俊在岳庙遗臭万年,但他的子孙并没“愧姓张”,有几个还挺替张家撑脸面的,这些鲜为人知的轶闻无论从文史的角度,还是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来讲,都值得去挖掘整理,相信能起到拾遗补缺的作用。 薄暮里,雁阵已渐行渐远……一只掉队的孤雁扇动着寒风,不断啼鸣,它知道永远赶不上了,但双眼仍凝望着遥远的天边……夜色越来越浓,它累了,不得不敛翅栖息于宋词最后那张薄薄的纸上……这位以孤雁自喻的苦命人姓张,一般编宋词的人氏(包括今人胡云翼的《宋词选》),到临末往往会把他的词当“压轴”选入。有人说在宋词这支柔丽的长曲中,他所填入的,尽是一声声“黍离”之吟,就像李煜一样,满溢晚唐的哀怨,备极苍凉,人们同情他的遭遇,加上其作品具有强烈艺术感染力,于是把他比作一只在宋词中悲鸣的孤雁。 “张孤雁”的前半世在“园池声伎服玩之丽甲天下”的南湖园里度过,其祖上都是读书人:张俊的诗文具有相当功力,为时人所称道;张俊曾孙张鎡也是南宋有名词人,“一时名士大夫莫不交游”,如陆游、杨万里等,当时的南湖园俨然一个文化交流中心。“张孤雁”生活在这样的氛围中,耳濡目染,自然是不会写诗也会吟了。他前期的作品,虽说很有灵气,但似乎还没达到能打动人的地步,后因家产籍没,他从南湖园里的承平贵公子,一下子沦为流浪者,这个反差实在太大了,深受刺激。落魄无依中的他一路乞讨,一路回忆当年:“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一个天涯羁旅之人,想看看家园,却又不敢登楼,可见凄楚至极。多年后他故地重游,“望花外小桥流水,门巷愔愔,玉箫声绝。鹤去台空。……恨西风不庇寒蝉,便扫尽一林残叶。”他想忘掉这一切,但实在太难了,于是含泪把那刻骨铭心的感受深深植入《旧居有感》等词中。他写的《解连环·孤雁》给人印象极深:“楚江空晚,恨离群万里,怳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词中七、八二句把失群的雁排不成雁阵和《汉书·苏武传》雁足传书的故事融化为一,进一步点出雁的孤单,极为传神,时人所以“皆称之曰张孤雁”--是羞辱与苦难,造就了这位杰出词人。 他姓张名炎(1248~1319),字叔夏,号玉田。存词约三百首,与周密等并称“宋末四大家”,同时又是一位著名的词论家,著有《山中白云词》、《词源》等,文学史上把他和另一著名词人姜夔并称为“姜张”。宋亡后张孤雁四处漂零,“曾设卜肆于四明,老来寓居甬东积翠山舍”,那时已沦落到街头测字算命的地步,没人在意他了。 明《西湖游览志余》云:“张行中舆,仁和槎溪人。洪武初,上书论时务,称旨,授刑部主事,词翰清丽。弟行素辂,咸有文名,兄弟友爱,所著有《联辉集》……”文中出现两位“咸有文名”的人物--哥张舆,弟张辂。张行中(古时直呼其名属不礼貌,故一般都表字)是宋濂大学士“举保人材,由贤良方正入见”的,该《志》里多处引用张行中的佳作,足见其知名度很高并非是官做得大,而是因为他写的“词翰清丽”。其弟张行素则两领乡荐,永乐九年举人,终临淄幕官,著《联萼集》。《联辉集》是两兄弟合著的。 张氏兄弟和住逯家亭的逯西皋是老朋友。清《艮山杂志》说“惟槎溪张行中舆常与倡和往还,槎溪去此地仅六七里”。逯西皋为元朝左丞逯鲁曾孙,元末任浙江省都事,结婚后弃官隐居笕桥南二里的逯家亭(旧呼“胡人村”,今称黎明村),一直与乡邻友好相处。他“工文翰,有雅致”,是个乐天知命,与世无争的北人,张行中曾赞曰:“江皋赖有逯文学,应与论诗对浊醪……” 翟灏所说的槎溪在哪?笕桥六七里开外找不到,古《临平图》上倒有个带槎字的地名,叫槎渎,是临平湖过来第二大湖,在桐扣山麓,那里两条河交叉成十字,四面四座桥,统称和睦连桥(今仅剩一座),后地以桥名。古图标示和睦连桥西那条河为槎渎,槎渎北通星桥,南流赤岸。 明成化《杭州府志》解释槎渎演化为槎溪的过程,说远古时江海灌输于此,白茫茫一片水面,故称“渎”。 后海水退去,渐渐淤塞,“所存仅一溪径,遂名溪”。可佐证的是清张大昌《临平记补遗》里有援引《艮山杂志》另六卷(存世仅“志地”二卷,另六卷至今不知下落)上的两条内容,其一:“槎溪今不著,惟官庄后河桥北,有四桥相向,西曰槎渡、东曰槎溪、南曰永乐,北曰丰乐,里俗总呼之曰和睦连桥……”其二:“ 竹居在仁和槎溪村,明初张舆故居。张昱《竹居》诗为张行中题:‘南渡循王之子孙,文采风流今独存。既有绿荺为别业,何须画战在高门……’”除此之外,清王洪《泊槎处说》:“郡人有儒而隐者曰张行素氏,尝扁其所居曰泊槎处……”以上图文证实槎溪即槎渎,清初槎溪已“不著”,改称和睦连桥(今称和睦村);张氏兄弟为南宋循王张俊后裔;张行中书房叫“竹居”, 张行素书房称“泊槎处”。需要纠正的是, 槎溪距逯家亭不止六七里,《艮山杂志》手稿应是十六七里。 张氏兄弟始居临平槎溪,继迁塘栖泉漳。清《塘栖志》云:“明刑部郎中张行中故里,在泉漳白华漾……张行中墓,在白华漾永思桥窑前圩。”十多年前的一个下午,我坐公交793路前去打听,其终点站即泉漳。到站后往回走约150米,即见泉漳老街,无非几十户人家,街上空荡荡的,我向当地83岁的沈金培老人请教,他说前面拐角处有个张家墙门,是当地唯一的一幢古楼,不妨去看看,他还说张家土改时败了,文革前不知搬去何处,房子没人租,看着在慢慢烂掉……我绕张家墙门转了一圈,只见门锁铁锈斑斑,大门内的楼房为砖瓦结构,分前后两进,连空地、天井占地约一亩许,后院也是石板铺地,杂物堆叠,凌乱不堪,整幢古楼虽破旧不堪,但有着与众不同的气势。等拍完照后回头想再向老人打听,谁知已走开,而此时暮云四合,只好作罢。 第三天我心犹未甘,再去探访,这次直接去老街附近的白华漾,那里有古张家坝桥(桥两侧有楷体石刻),桥下之河即白华漾,秋风里,一行受惊的白鹭从蔗田角飞起,掠过水面,颤悠悠停在对岸桑枝上。稍远处一缕炊烟……几位坐在河埠头垂钓的老人说,白华漾后面的虾竹湾(音)里有座不知什么朝代的大墓,青石板铺到墓前,有石桌石凳,墓砖用“樢(当地土音读niao)浆”砌成,墓中两具棺材,葬的是谁不清楚,墓地原有一间房子,约20平方米……这座墓在“破四旧”时被捣毁,于今成桑地,不留一丝旧迹。我期待《塘栖志》及其他乡邦文献中有所发现,可惜没有结果。 2010年1月17日,媒体称在城东和睦村挖出一口古墓,由于“昨天早上挖掘机把墓挖开……”等记者赶到,现场早已破坏,棺木散落一地,至于石碑、葬器等见证物全无。 之前为查询循王后裔在和睦连桥的印记,我曾走访当地老人,都说朱元璋手里张家有人做过大官,后来搬到山后的塘栖去了,但这里的张家人并没都迁徙,村里的一东一北,至今有两个“张家角”。这次听人介绍,我直接去“北张家角”找张成梁。老人71岁,他说张家人是从崇德迁徙过来的,住这里已不知多少代了,村里以张姓居多,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直很平静地在过自己的小日子……村前3组西面原有一大一小两口张家祖墓,墓前石板、石碑小时见过,后不知去向。“破四旧”发掘这墓,是用十八磅榔头敲开来的,棺材盖一开,发现里面的人都穿戴官服官帽,大的那墓里已是一副骨架,小墓里的男尸却好像刚入土,一点没烂。因为是“僵尸”,当时惊动四邻八乡,连笕桥镇上的人都赶来观看。墓里有一堆像白糖样的东西,不知是什么,那几天是张家角有史以来最热闹的日子……闲聊中他说曾听爷爷谈起,清朝末年祖上一个拖长辫子、会写书的人,在艮山门那里做教书先生,是个杭州城里小有名气的人物,名字好像叫张什么加(音),我一激灵,问是否叫张尔嘉?他说年份长了,已记不清楚了…… 回家后我什么事都不顾,忙着查阅《武林掌故丛编》,从中找到张尔嘉写的《难中记》,翻到第二页,细读以前一掠而过的序言,差点跳了起来:“吾家自前明初,远祖行中刑部公偕弟行素孝廉公隐居桐扣之槎溪,聚族而居,耕桑世业……”原来张尔嘉也是循王后裔,一直很低调地在此栖息,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张尔嘉字子谋,号春岫,晚清仁和人,生卒年以及属循王几代孙不详,其父张牛农是个 “好将手泽付儿孙,笔剩花香墨剩痕”的教书先生,他的儿子张尔嘉幼承庭训,勤奋读书,在地方上享有名声,咸丰九年(1859)由文宗张锡庚推荐“取入仁庠”,补博士弟子员,后在杭城何氏“枕山书屋”做塾师,乡贤金承庭称赞“春岫先生今之古人,性朴直,不屑与时流伍……耕读自乐,暇辄作画咏诗,以写其潇洒之趣”。 一段张家史,不堪话当年。打自西湖边建岳庙(尤其是1592年重铸铁人时添加了张俊)起,循王后裔就一直生活在“人从宋后羞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 的心理阴影之中,其先祖曾经的荣耀与耻辱成了一个甩不掉的沉重包袱,使得后人或羞于启齿或怕惹无妄之灾而大多隐名埋姓,如此一来,就造成许多往事成了一个难解的谜团,比如张氏家族怎样从崇德迁徙槎溪?张行中兄弟怎样在临平、塘栖两地活动?张尔嘉后代在和睦村可有值得一说的往事等等,这些内容都与城东北历史有关,我想,不该放弃,应继续寻找。 (感谢张志明老师提供资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