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王建生(左一)全家福 装上义肢后 我是一名人民教师,2018年末,在录制一档读家书的公益节目时,认识了单腿送快递的王建生。 每位嘉宾上台前,会播放一段人物介绍的视频。轮到王建生,画面中出现了一个汉子,四方脸,浓眉大眼,敦实粗壮。 原来,他是快递员。原来,他从小只有一条腿。 他用单腿登上7楼,用时仅为41秒。 掌声中,王建生跳上舞台,平衡好身体,开始读信。是他写给亡故母亲的信。朴实的言语,艰难的遭遇,对母亲的爱和对社会的感恩,深深打动了我。等他摇晃着跳下舞台,我追了上去,要了他的联系方式。 在他回家乡过春节的前一天,我们在武林门的一个咖啡馆进行了长谈。可能因为我是老师,他很愿意和我聊一些没有披露过的心路历程。下面是王建生的口述。 母亲改嫁过去,有个口头协议,就是要培养我识字学文化,有一技之长 我今年38岁,1981年5月24日出生在四川省达州市的一个偏远山村。还未满月,我就烫伤了一条腿,落下残废。 (对于这次改变他一生的事故,王建生不想多说。我几次问他,他只说过去的就不要再纠结,“我的奶奶和母亲都已过世,她们都在地底下了,如果还说她们的不好,在我的老家,这样是不对的。”) 我的母亲姓周,是个苦命人。在我一岁多的时候,我的父亲就病逝了。我父亲生前是个手艺人,学的是木匠。那年,师傅家里盖房子,几个徒弟去帮忙干活。那时候造房子,石头、木材都靠人力搬运。父亲干得太凶,病倒了。本来家里就穷,还要张罗着给父亲看病,这个家就更穷了。那时候,奶奶和母亲关系不好。 父亲去世后,母亲带着我改嫁了。继父家里原先是地主,也算读书人,有很多书。后来被打倒了,就啥也不是了。因为成分不好,继父一直娶不到老婆。 母亲改嫁过去,有个口头协议,就是要培养我识字学文化,有一技之长。这边由我的舅舅、姨父、亲生爷爷出面,继父一家也答应了。 我还有个亲哥哥,大我两岁,很早就不读书出来打工了。我妈嫁过去后,又生了两个妹妹。 母亲不因我是残疾人而忽视我,她教育我要融入群体,做一个光明磊落、堂堂正正的人 等我读书后,也被人欺负。但我很感谢我的老师。一个堂叔是我的小学启蒙老师,他让我学会做一个明事理的人。那时同学欺负我,我就反击。小学六年级,一个同学拿走我的饭勺。那个勺子是老师从县城带来送我的。 我很生气,就和那同学打架,我被打出了鼻血。后来,勺子还是老师帮我要回来的。老师批评了那个同学,也教育我要以理服人。 (建生说这番话的时候,时有停顿。作为一名做了几十年的教师,我脑海里一下浮现起熟悉的画面。) 我的继父比较文弱,干不来农活。他是个九天也不说三句话的人,但很要面子,对内会教育,但不会对外申诉评理。所以,饭勺不见了,我也没告诉他。告诉他没用!爷爷年纪大,一家人的事全压在母亲的肩上。 我有一个亲舅舅,也有其他的亲戚。那时候的农村,改嫁不是好名声,所以亲戚们都不怎么来往。母亲白天干农活,回来还要做家务。每年,我们都能穿上母亲做的新布鞋。母亲很要强,从不叫苦叫累。 但她很疼我们。小时候,客人来了,家里会买点肉。爷爷家规矩重,吃饭时小孩子不能上桌。母亲会在砧板上偷偷割一块烧熟的肉,塞到我们嘴里。 母亲不因我是残疾人而忽视我,她教育我要乐观、坚强,与人为善,助人为乐,不要特立独行,要融入群体,做一个光明磊落、堂堂正正的人。 家里没钱,有病也只能拖着。母亲死在我的怀里。那年,我16岁 1994年,哥哥外出打工。家里把一头活猪卖了,得了两三百块钱。那时候,猪肉的价格三块钱一斤。哥哥拿了一百多块做盘缠,出来做建筑工人。一晃二十多年,哥哥没联系过家里人,也没回过家。 母亲去世前,收到过500元钱,应该是哥哥寄来的。母亲很激动,流泪了。这些钱是用来给母亲看病的。但母亲还是在这一年去世了。她才46岁。母亲长期生病,有坐骨神经痛,痛到最厉害时都不叫一声。 家里没钱,有病也只能拖着。母亲最后死在我的怀里,那是1997年,我16岁。 母亲去世,我打算守孝三年。这不是我家乡的风俗,而是我读了一些书。爷爷去世前,家里有不少旧书,我读过《论语》《中庸》,知道古人有守孝三年的规定。 我就在家务农了三年,算是给母亲守孝。我们那里的粮食,有土豆、红薯、小麦、玉米,最主要是水稻。我什么农活都干。 (听到这儿,我忍不住问:“没人来帮你吗?”“你想想我们一家,农村里谁看得起?我跟我母亲一样,靠自己。”) 城市很美,很繁华,白天太阳在天上照着,可这不是你的。你什么也不是 2002年,我听到消息,说我哥哥在河南郑州。于是,我就出来找哥哥了。 我第一次出省,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城市,每天在派出所跑进跑出,找了一个多月,也没找到哥哥。那年冬天,听说哥哥在杭州,我就跑来杭州了。 在找哥哥的期间,我遇到很多老乡。那个时候,只要听到家乡话,知道你是家乡人,人家会主动问你,帮你介绍老乡,带回家吃个饭,给你提供住宿。几年后,风气变了,人都更现实了,少有人去管人家的闲事了。老乡见老乡,从“两眼泪汪汪”变成了“背后开一枪”。 2003年到2005年,我在杭州没有固定工作,做过很多事。起先在老乡承包的工地帮他们烧饭,每个月200块钱工资,包吃包住。我再另外赚点钱,比如啤酒批发价8毛钱一瓶,我零卖出去1.5元,中间的差价我和老板分。 但没过几个月,这份工就没得做了。建筑工地不能招用我这样的人。 之后,我卖过水果、摆过烟摊,都是路边临时摊点,时常被冲击。我还跑到服装厂干过,有一段时间去修桥修路。当我听说玩游戏可以赚钱,我就泡在网吧里,打得昏天暗地,再把游戏装备卖出去。打游戏,我是一把高手。2008年金融危机后,我就不打了,因为没钱赚。 那几年,我没有稳定的工作,居无定所,到处流浪。那几年,我像是生活在黑暗中。城市很美,很繁华,白天太阳在天上照着,可这不是你的。你什么也不是。你看着车水马龙、灯红酒绿、欢歌笑语,感觉格外的冷,你的生活中没有阳光。所有的人渴望阳光,但也有这样的情况,即使看到了阳光,你也感到寒冷。 孔老师,我们生活在温暖如春的城市,不知道寒冷的人的生存状况。我到过很多地方,亲眼看见深夜中两派斗殴,上百个人相互砍杀。我也看到过街头莫名死去的人。在流浪时,我会非常小心,等到太阳下山,再找个僻静之所,容身一宿。孔老师,你明白我这种感受吗? (建生情绪顿时变得激动,我在一旁拼命点头。) 等了我两年,她最后带着女儿嫁人了。现在,她过得很好 后来,我结婚了。 别看我有残疾,但生活中只要喜欢哪个女孩,我就去追。那时,我跟一批人混,过着有钱一起花的日子,有一顿、没一顿。有钱的时候,我骑摩托车,四处跑,耍酷。晚上,跟一帮朋友喝酒、蹦迪。看到喜欢的女孩,我就说这个场子我包了,请在场的喝酒、吃东西。 等那些人离开,我就向喜欢的女孩表白。告诉她:我爱她。 场子里喝酒,有不服的,就出去打架。2006年,我认识了“前妻”。我们没有领证,也没办酒。我带她回老家,见过家里人,也到妈妈坟上去过,算是正式过门了。 她对我很好,真的太好了,从不嫌弃我,还很体贴。 第二年,她怀孕了。十个月后,女儿出生。 女儿一岁时,我提出分手。因为没有钱养活她们母女,连买尿不湿的钱都拿不出。她一直在等我,很多次和我说:我们一起过。可我没答应。我不能耽误她。 等了我两年,她最后带着女儿嫁人了。现在,她过得很好。我们也有联系,聊几句,但不多聊。做人要明事理,人家已经结婚了,我不能多找她。 有时,我也和女儿视频聊天。她读五年级,成绩不错,但不喜欢我。在女儿心中,我不是一个好人。 我一边四处找活干,一边读了不少法律方面的书。读书让我明白,不能今朝有酒今朝醉,麻醉自己 “前妻”走后,我一边四处找活干,一边读了不少书。早些年,街头有不少书店,可以租借,不用几个钱。我主要看法律方面的书。读书让我明白,流动烟摊、水果摊都是违规的。一个人要养活自己,首先要找对路子。否则,搞不好,就被抓进去了。就算混得不好,也不能今朝有酒今朝醉,更不能及时享乐,麻醉自己。 读书,渐渐让我明白事理。那些道上的朋友,哪怕混得很好的,我也不来往了。 2016年,有人介绍我到一家送外卖的公司做骑手。做骑手,要多接单,才能赚钱。开头几天,我骑着车四处跑,回家也不闲着,在纸片上画图标记,把周围的道路、小区、商店统统记在脑子里。做顺手后,业务量稳定下来,收入也稳定了,每个月有六千块。在杭州打工,有这样的收入,我挺满足了。 我主要在杭州临平周边地区送外卖,不少当地居民都见过我“奔跑”的样子。有电梯的地方还好,没电梯就得爬楼。但我上下楼很迅速,可能和我从小在田头干活有关,锻炼出来了。 电视台来拍我,要实测我爬楼的速度。摄像机一路跟踪,我用单腿拄着“铁拐”登上7楼,编导告诉我,我仅用了41秒,比正常人快一倍!这个速度,连我自己都惊呆了。 为什么这么快?我们送外卖的,希望每一个订单尽快送到客户手中,让他们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吧。 这份工作辛苦一点不算啥,我反而觉得很踏实,接触的人更多了,对这座城市了解也多了,慢慢就有了感情。 2018年7月,有一天,天降大雨,水一下漫了起来。没膝深的水中,我还在送外卖。有人拍了照,发到朋友圈,一时传开了。余杭的当地媒体找我做了报道。 很快,别的媒体也来采访我。电视台有三家,外地的两家是天津卫视和央视。其他节目,我都拒绝了。央视的节目录好后,我躲了半个月。我不想出名,我也不是完人。我担心出名了,会影响平时的工作。 比方说吧,我平时送快递态度还是不错的,但难免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如果遇到不讲理的顾客,也会生气发脾气。在你默默无闻的时候,人家不会盯住你不放。等出名了,万一态度不好,人家说你是名人,不能这样那样,麻烦就来了。也不是担心名誉受损,我是普通百姓,图啥名不名的? 媒体报道后,有一家单位主动联系,愿意给我捐赠义肢。我没答应,不想欠这个人情。后来,我们领导说了,对方单位跟我们公司有来往的,让我安心收下。我这才答应下来。 我已经从黑暗中出来了,还有人身处其中,如果有可能,我想帮助他们 2018年底,我在浙大二院滨江院区装了义肢。在医院,我想了又想,是否该接受这个馈赠。我甚至想逃出来,别装义肢了。我总是想着:你凭什么接受?你又能给这个社会带来什么? 接受了人家的捐赠,会有压力。我妈妈说过,如果今天人家帮你割了一天稻谷,那么明天,你就要去帮人家锄一天地。我们家过得紧巴巴的,但别人有困难,就会主动救济。有时,一些亲戚朋友到我家来,一看就是日子过不下去的样子,妈妈就会量上几升米,送点布,割点肉什么的,送给来的人。 临走时,母亲会告诉对方,下次把小孩带上,到我家来做客。她从来不会说,没钱没吃,到我家来。母亲总会照顾到人家的自尊心。她自己就是很要强的人,从不认输。她也不想让人家输了人。 我的母亲瘦巴巴的,很精干。我外公家也是当地颇有家风的好人家。可惜外公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外婆很有能力,把一家子安排得很稳妥。母亲也是从小受着好家风的熏陶。 我能走出人生灰暗的那一段,也靠母亲的在天之灵保佑。在感觉活不下去的时候,我就想起妈妈,她忍着病痛、在忙碌的身影,她像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 她这么辛苦地培养我们,我怎么能随便放弃呢? 我参加“家书抵万金”栏目,给母亲写信,也想借这个平台找到我的哥哥。哥哥这么早就出来打工,想想应该也不容易。不过,我们是亲骨肉,至少可以有个联系吧! 如果有一天,找到他了,我要问问他,为什么这么久都不跟家里联系?我要带他到母亲的坟前,我会和他一起跪下来,告诉地下的母亲:“哥哥回来看你了。” (在与建生的长谈中,我不止一次想问,难道一辈子做快递员?如果有一天,自己年纪大了,体力跟不上了,怎么办?但想想这个问题过于严峻,仿佛在暖阳中,我们都很舒服自在,突然来一阵冷风,让人打哆嗦。这实在过于残酷。 而不问,我觉得自己不地道,我也过不了自己的坎。我犹犹豫豫、吞吞吐吐,曲折地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建生回答,他现在安心做快递,将来,也可能去从事卖义肢之类的工作,服务像他这样的人。 “我已经从黑暗中出来了,还有人身处其中,如果有可能,我想帮助他们。” “愿你的所想都能成为现实!” 我们起身,握手,告别。他的手粗糙有力,不似我这般无力。也许是因为他只有一条腿,他必须更加有力地站立在这个世界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