筛黄沙的时候,我捡到了一枚铜钱。
那年我正建造人生中的第一幢房子,每天早晨五点左右,架好钢丝网,筛出黄沙中的小石子、碎贝壳。等到太阳升起,筛好的黄沙够一天使用,就拉上一车回家吃饭。把十几吨黄沙一锹一锹从铁丝网过滤出去,手心先是起泡,后来结成老茧就不痛了。脏累是其次,最难耐的是一个人筛黄沙既枯燥又寂寞。因此当一枚铜钱从滤网滑下来的时候,不由得眼前一亮。
铜钱被黄沙磨得锃亮,皮相极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只是可惜后来被我弄丟了。记得铜钱比较厚,外圆内方,上面还铸有某某通宝四个字,字体端庄、大气。我上网查过,知道铜钱是宋朝的,不算珍稀,也就价值几十块人民币。
相较这枚铜钱的去向,我对它的来历更感兴趣。
黄沙是从袁浦大桥附近的砂石场买来的。沙粒的个头比海沙要大些,色泽更黄,听说是采砂船从富春江江底挖来的。
富春江是一条清澈隽秀的江流。南北朝的吴均留下一首《与朱元思书》,其中说富春江“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2011年,《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和《剩山图》分离360年后,在台北首次合璧,轰动一时,这幅元朝的画作绘尽了富春江两岸的秀丽。
我捡到的这枚宋朝铜钱,千年之前沉入富春江,千年之后又被捞出。一江清流依旧,人间正道沧桑,只是当年的铜钱已经不能作为现在的货币使用了。
铜钱怎么会落入江中?是担柴卖薪的樵夫偶然抖了一下手,还是摆渡老汉发怒撒了酒钱,又或者是赶考的书生投壶之戏误入江中?或者,都不是。投币入江的,并非渔樵耕读,而是往来都城州郡的商贾。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柳永的《望海潮》是这样描绘北宋时期的杭州的。公元1127年,南宋定都临安,杭州成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北人竞相南渡,客货舟船不绝,杭城人口迅速集聚。从《梦粱录》可知当年城市人口的一二:“每日街市食米,除府第、官舍、富室及诸司有该俸人外,细民所食,每日城内不下一、二千余石”。而《武林旧事》算得更清楚:“宋时杭城,除有米之家,仰籴而食凡十六、七万人。人以二升计之,非三、四千石不可以支一日之用,而南北外二厢不与焉,客旅之往来,又不与焉。”南宋时期的一石大米相当于现在的66公斤,四千石大米即为26.4万公斤。每日消耗这么多大米,放在今天,恐怕也需用一支浩荡的车队来运送了。
南宋的临安城,人多,钱更多。御街是最大的贸易区,此外还有遍布城市内外的专业性集市和商行:马市街卖马,皮市巷卖毛皮,菜市桥是蔬菜集散中心,竹竿巷,因编篱插花之细竹在此集市而得名,而与清河坊毗连的高银街,是南宋著名的珠宝市场,买卖动辄以万贯计。
一枚铜钱意外落入富春江,商人多半一笑而过。即便千年之后,因为当时铜钱发行太多,存世量太大,而今宋朝的铜钱也不值钱。据说其他朝代的铜钱加在一起,也没宋朝的多。
南宋是中国历代王朝中最富庶的经济体,据说所创造的财富占当时全世界GDP的60%以上,但也渐生骄奢淫靡之风。南宋初年诗人林升发出“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的感慨;至南宋末1268年,大臣黄震(庆元慈溪人)上书,在《戊辰轮对》二札中称内政有四大弊病:民日以穷、兵日以弱、财日以匮、士大夫日以无耻。十一年后的1279年,一个偌大的王朝轰然倒塌。邦国兴旺而又毁灭,开广又被掳去,至于钱财,必长翅膀,如鹰向天飞去。
岂止一枚宋钱,沙地就流传这样一个故事。百多年前南沙大堤建成,有人从绍兴迁出在沙地垦荒定居,渐渐开枝散叶,遂仿照绍兴大宅的样式盖了一幢四合院。几十年过去,后代见老房子年久失修,便动念从远处招来工匠,拆旧建新。拆房时,总有三两个女人在老屋端茶送水,寸步不离,工匠原以为主人热情好客,后来才看出些端倪。一日老屋拆至灶房,天色尚早,工匠忽称体力不支,剩下的几堵砖墙需隔天再拆。第二天早晨房主来到老宅,见夹墙莫名少了一段,于是急寻工匠,哪知已是人去楼空。隔了几天,在老屋门前的水塘里捞出两只瓷瓮。后人们大惊失色,才在众人面前道破缘由:建造老宅的先人去世前留话给后代,说老房子里藏着宝贝。如今看样子,宝贝已被外人捷足先登了。后来传说泥匠去了上海,成立建筑公司变成了老板。故事便愈发神秘,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有人说,那些后人断了念想,说不定是件好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