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电视剧《清平乐》海报，王凯饰宋仁宗

这些天，由王凯、江疏影等主演的电视剧《清平乐》正在播出，观众好评如潮。这位史上就好评如潮的君王，一直以来却是包公、杨家将和呼家将等英雄传奇故事的“背景板”，连《水浒传》的开篇也要拿他垫个背。现在他第一次担当故事主角，总算是回归了当年“天下第一人”的角色。

在那时的文坛上，号称天下第一人的则是文坛巨擘欧阳修。有意思的是，就因为仁宗皇帝当时对杭州说的一个赞美词，结果导致了一向文思泉涌的欧阳修，居然被一篇文章卡住了思路。

▲ 传世的宋仁宗赵祯画像，颜值可比不上今天的帅哥。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那是在嘉祐二年（1057）九月，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梅挚向仁宗赵祯打报告，请求外放出任杭州地方长官。

这件事的背景是，那些年两浙地区灾荒不断，民生国计堪忧。而梅挚因为曾在苏州为官，了解东南地区实乃大宋的经济根本，朝廷与契丹维持和平的“北事”也好，与西夏拉锯争战的“西事”也罢，很大程度上都得依赖江南赋税的支撑。

另外，梅挚长期从事财经事务，太知道杭州经济对大宋的举足轻重。别的不说，就早些时候天圣年间（1023－1032），杭州的商税和酒曲税，均超过汴京而位居全国第一。所以他便很想去杭州有番作为，也是为皇帝排忧解难。

仁宗对梅挚的自告奋勇非常高兴，马上批准了这个请求。梅挚临行前，从未到过杭州的仁宗给这位爱卿写了首诗：

地有湖山美，东南第一州。

剖符宣政化，持橐辍才流。

暂出论思列，遥分旰昃忧。

循良勤抚俗，来暮听欢讴。

这首诗的意思简单说来就是，杭州是个山清水秀超好的地方，论城市风貌，至少在大宋东南地区算得上是头块牌子了。你现在离开俺身边去那里历练，可要为大宋的仁政德治努力工作，要为俺做皇帝的分忧解难，俺盼着你的好消息呢！

那时候仁宗每听说有灾变，总要反躬自问，是否仁政有亏、德治缺失，所以特别强调要做好地方上的仁德施政。

皇帝原创一首诗送别和勉励臣下，显得特有文化品位，也让梅挚很激动。到杭州后，梅挚以皇帝诗中的第一句话，给杭州州治（今杭州凤凰山下）衙署内的一座建筑命名为“有美堂”。还意犹未尽，干脆在城内吴山上建了一座“有美堂”。

▲ “有美堂”后成为杭州府衙建筑的一个“标配”，一直到南宋结束。图为宋版《咸淳临安志》“府治图”（局部）上的“有美堂”

杭州山水之美自不待言，但仁宗皇帝何以在诗里忽然说出一个“东南第一州”来？

对皇帝的这个赞誉，梅挚并没有自己去深入研究和阐发，而是在倾力建好“有美堂”的同时，去请当时文坛领袖欧阳修出手，写一篇《有美堂记》。梅挚想好了，欧阳修的文章一到手，就刻石上碑，碑文书法则请当今书坛大佬蔡襄书写。这样，以大宋当今最杰出的两位文艺大家的手笔，做成这项涉及皇帝的文化项目。

▲ 吴山“有美堂”遗址，左边碑石上刻有欧阳修《有美堂记》。姜青青 摄

然而，令梅挚深感意外的是，他数次派人去汴京请欧阳修妙笔生花，对方总是婉言谢绝。一晃两年过去了，“有美堂”的这篇文章依然付缺。

到嘉祐四年（1059），梅挚被朝廷另有任用。离开杭州时，他仍然惦记着欧阳修的这篇文章，心想，你这家伙跟我摆什么谱？他再次派人捎信给欧阳修说，虽然我离开杭州了，但《有美堂记》是你欠我梅挚、欠杭州、欠官家的债，必须还！不然的话，我会一直追着你讨债，直到你答应了。

▲ 欧阳修像。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碰上这么难缠的一个主儿，欧阳修也是没办法，只好答应下来。

其实欧阳修有他的难处。本来像这样比较特殊的文章，欧阳修不但不会推辞，而且还要争取写成一篇精彩之作。就像那篇脍炙人口的《醉翁亭记》，大块文章是他的骄傲。可是《有美堂记》具体又写些什么呢？他曾经想，这“有美堂”建在吴山山顶，是不是可以这样写：“所谓有美堂者，山水登临之美，人物邑居之繁，一寓目而尽得之。盖钱塘（指杭州）兼有天下之美，而斯堂者又尽得钱塘之美焉。”意思是说，“有美堂”之所以叫“有美”堂，其中一大原因是它所处的地理位置极佳，在此可以一览杭州最美的风景。

这么写好是好的，但欧阳修总觉得还不够深刻，没有写出一种真正的独特性来。可是他又一时无从下笔。这位当时大宋声名第一的文坛巨擘，文章居然也“卡壳”了。这是什么情况？原来，他跟仁宗皇帝一样，也是从未到过杭州。皇帝没来过杭州，却可以根据书本或耳闻写上几句诗，他这篇《有美堂记》却不能依据传闻人云亦云，得有自己的“干货”啊！

所以，欧阳修不敢贸贸然就答应梅挚揽下这篇文章，万一写砸了，自己文坛领袖的声誉受损那是小事，让当今圣上也跟着脸上无光，这事就不好收场了。

可是现在架不住梅挚一而再再而三的“讨债”，欧阳修只好重新提起笔来，再作思考。

其实也别担心，欧阳修的文坛领袖并非浪得虚名，他写文章的本事大着呢。别忘了，他曾独自撰写了一部《新五代史》（原名《五代史记》，清代被列为“二十四史”之一）。所以，当他重新坐在书桌前，便瞄准了杭州何以成为皇帝所说的“东南第一州”这一问题，转了转脑子，很快便以史家的独到眼光，给出了历史性的解答。

▲ 宋刻本欧阳修《欧阳文忠公集·有美堂记》

欧阳修在《有美堂记》中把杭州与建康（今南京，北宋时一度称江宁府，两宋时欧阳修等文人大臣又习惯称之为金陵）作了一个比较性的分析，说这世上既是四方百货所聚、物盛人众是为一方都会，又兼有山水之美、让人富足优游的城市，只有金陵和杭州这两个地方。然而这两个地方在五代时，都趁着天下大乱而自立为王（指南唐国和吴越国）。大宋立国，天下归一，但南唐却很不服气，结果被一场战争给灭了。所以，如今的金陵城，是一片战后的残破景象，叫人看得心生凄凉之感。

吴越国却不然，五代时始终尊奉中原王朝为正朔，最终纳土归宋，和平统一。所以你今天再看这座城市，人居建筑华丽，山水风景绝美，而且百姓富裕安乐，四海舟船往来。可见，杭州成为一座繁华城市，自有道理。而这座“有美堂”，它的“有美”确确实实有其独特之美，美的背后有自己独特的历史文化内涵。

▲ 吴山“有美堂”遗址上的“宋樟”。姜青青 摄

《有美堂记》解答了仁宗皇帝“东南第一州”的命题，这便是吴越国三代五王为杭州的繁荣奠定了基础。文章反映了杭州当时的城市美丽、生活精致、交通发达、贸易兴盛的一个全景，所谓“东南第一州”的杭州，不仅是东南的经济中心，也是美丽宜居的首选城市。

当然，我们并不能按照欧阳修说的去认定建康府就没有发展进步了，而且到北宋末年未必仍然是一片“颓垣废址，荒烟野草”，但相比杭州，给人的印象总归要逊色一些。

作者：姜青青，系杭州文史研究会理事、

杭州日报报业集团高级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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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有美堂记》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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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美堂记》原文

嘉祐二年，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梅公，出守于杭。於其行也，天子宠之以诗。於是始作有美之堂。盖取赐诗之首章而名之，为以杭人之荣。然公之甚爱斯堂也，虽去而不忘。今年自金陵遣人走京师，命予志之。其请至六七而不倦，予乃为之言曰：

夫举天下之至与其乐，有不得而兼焉者多矣。故穷山水登临之美者，必之乎宽闲之野、寂寞之乡，而後得焉。览人物之盛丽，跨都邑之雄富者，必据乎四达之冲、舟车之会，而后足焉。盖彼放心於物外，而此娱意於繁华，二者各有适焉。然其为乐，不得而兼也。

今夫所谓罗浮、天台、衡岳、庐阜、洞庭之广，三峡之险，号为东南奇伟秀绝者，乃皆在乎下州小邑、僻陋之邦。此幽潜之士、穷愁放逐之臣之所乐也。若四方之所聚，百货之所交，物盛人众，为一都会，而又能兼有山水之美以资富贵之娱者，惟金陵、钱塘。

然二邦皆僭窃于乱世。及圣宋受命，海内为之一，金陵以后服见诛，今其江山虽在，而颓垣废址，荒烟野草，过而览者，莫不为之踌躇而凄怆。

独钱塘自五代始时，知尊中国，效臣顺。及其亡也，顿首请命，不烦干戈，今其民幸富完安乐。又其俗习工巧，邑屋华丽，盖十余万家 。环以湖山，左右映带，而闽商海贾，风帆浪舶，出入于江涛浩渺、烟云杳霭之间，可谓盛矣！而临是邦者，必皆朝廷公卿大臣，若天子之侍从，又有四方游士为之宾客，故喜占形胜，治亭榭，相与极游览之娱。然其于所取，有得于此者，必有遗于彼。

独所谓有美堂者，山水登临之美，人物邑居之繁，一寓目而尽得之。盖钱塘兼有天下之美，而斯堂者又尽得钱塘之美焉，宜乎公之甚爱而难忘也。

梅公清慎，好学君子也。视其所好，可以知其人焉。

四年八月丁亥，庐陵欧阳修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