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宋宫 2019年9月28日,秋高气爽,艳阳高照。
这是一场特殊的露天演奏会。南宋德寿宫故地、杭州方志馆的庭院前,坐满了翘首以望的观众。身着黑色吴服的音乐家步入游廊,肃然行礼,虔诚地闭上了双眼,吹奏起一首古老的音乐。 疾风掠过一尺八寸的竹管,就像劲雨洒遍了天地,空灵、苍凉、辽远。时而龙吟凤啼、声如裂帛,时而孤山夜雨、如怨如慕。曲终绕梁,我泪目四望,场内鸦雀无声,人们意犹未尽,久久不愿离去。 他叫刘畅(逸竹),年轻的九零后尺八艺术家。而他演奏的乐器,已是千年“老人”。 杭州方志馆工作人员讲授尺八的历史 贰 渊源
▲陶俑文物中的尺八吹奏(左)
中国人用兽骨、竹管制造乐器,可以追溯到八千年前的贾湖骨笛。不知何年何月,有人伐一根竹子,吹出不成调的乐曲。 为正音律,西晋人荀勖设计了十二支“泰始笛”,以“黄钟”调居中,弦、歌皆以笛律为准。出于相同的目的,唐贞观时,吕才制作了十二支长短各异的竹管乐器,取“倍黄钟九寸”,而定名尺八。
方志馆供图
在唐代宫廷燕乐的乐队中,共使用二十七件乐器,尺八居其一。在敦煌莫高窟445窟壁画中,迎亲的俗乐队演奏尺八,可见唐尺八亦是雅俗共赏的。 日本正仓院唐尺八,今天看来花纹还很时尚 在明快华丽的短笛、浑厚哀婉的大萧映衬下,尺八简简单单的音色,带一丝“众生皆苦”的味道。终于,它在僧道之中觅得知音。
杭州市方志馆供图
↓ 见 下 页 ↓ 叁 问道 唐宣宗年间有个奇僧,人称普化禅师,行事特异,颇有后世“济颠”之风。他夜宿荒山古冢,日里持一木铎,走街化缘,见人便振铃一声,不分男女老幼,有回头者,便说:“乞我一钱。”
▲杭州护国仁王寺住持无门慧开
宫廷乐师张伯仰慕禅师已久,欲拜师而不得,于是削竹作尺八,仿振铃声而作《虚铎》。此曲在张氏后裔中代代相传了四百年,南宋时,传到了第十六代玄孙张参手中。 张参居士在杭州护国仁王寺修行,于竹林中吹起尺八,一时间物我两忘。 有人抚掌赞叹:“世间竟有如此美妙的曲子!请您教我吹奏这首曲子吧!”
▲日本尺八祖师、兴国寺住持心地觉心
僧人法名觉心,号心地,1207年出生在信州神林。南宋淳祐九年(1249)春,他从日本出发,随商船登录舟山,入宋求法。初入径山寺两年,学会了做豆瓣酱和酱油;后云水浙东诸刹,遍访名师而不得。宝祐元年(1253),他遇见老乡源心和尚,引荐给杭州护国寺的无门慧开禅师。 禅师曾在黄龙峰顶禅定,以祈雨灵验闻名于世,抗金名将孟珙捐金买地,在保俶塔阴麓的扫帚坞建寺,请无门慧开禅师驻锡。淳佑五年(1245),赐“护国仁王寺”的御匾。 1245年京师大旱,理宗召无门禅师入殿说法,当夜,暴雨如注,龙颜大悦,赐号“佛眼”。1248年再度祈雨灵验,赐"护国龙祠"匾,封侯“灵济”,恩宠有加。 在护国寺的禅堂,心地觉心与大师面对面。 无门一见便擒住他说:“我这里无门,你从哪里来的?” 觉心道:“从无门之处来。” “你叫什么名字?” “觉心。” 无门禅师赐与印可,叹道:“你来迟了,我已七十一岁,来日无多。今日你来访,我很高兴。” 心地觉心留在了护国寺,于是,在某个风清露冷的清晨,他与张雄有了一段亦师亦友的奇缘。 “张居士,我来大宋已六年,不久就该回国去。您的美妙音乐,从此再也听不到了。” “缘起缘灭不必感伤,我有徒儿已得真传,可与你同去日本。” 张参的徒弟,一说是四位居士,另一说是天目山僧人虚竹(寄竹了圆)。 肆 东渡 宋宝佑二年(1254)三月二十九日,觉心最后一次参见师父,洒泪而别。带着尺八的技艺和张参之徒东渡日本。想念师父与张参时,他便吹奏尺八,一音吹破障碍,一音传遍诸佛,一音万物无我。 觉心92岁圆寂,虚竹浪迹天涯,开虚无宗、建明暗寺,习者渐多,遂成普化一宗六派。到第五代徒孙虚无创服制时,普化弟子头戴深编笠,胸前佩挂袈裟,一边吹奏尺八,一边乞讨米钱,颇有当年普化禅师遗风。人们称呼这些行脚的头陀为“虚无僧”。 普化僧 甘博摄影集 第一辑 228页 两个普化僧 Two Begging Priests,拍摄地:日本京都(1924-1927) 而普化尺八,与唐奈良时期传入正仓院的唐刻雕尺八,无论是形制还是用途,已渐渐分道扬镳了。 尺八在日本成为禅宗修行的手段。僧人在佛前献演尺八,通过音律的独奏、合奏,影响呼吸方式和大脑电波,制造冥想的气氛,称为“吹禅”。 德川幕府时期,一批浮浪武士混入其间,为将军刺探情报。他们垄断尺八,甚至刻意选取粗竹根制作,外包铁皮,将乐器改为武器。有时我觉得尺八音色中隐隐有杀伐之意,或许暗伏这段历史。 明治四年(1871年),普化宗被明治维新政府废止,尺八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挺身而出的,是以荒木古童为首的艺术家,主张保留乐器,将尺八与普化宗分离,产生了现代尺八艺术的源流。 时至今日,尺八在日本乃至欧美,都有众多的修习者。 而在中国,在尺八的故乡,它的命运令人十分揪心。 ↓见下页↓ 伍 火传 南宋灭亡后,蒙古人将凤凰山麓华丽的皇宫付之一炬。 元末,护国仁王寺烧成了灰烬,僧侣或逃亡,或被杀,不知所踪。 一直到明洪武年间,才着手重建护国仁王寺,但尺八的吹奏技巧,却没有跟着僧人一起回来。 一次一次焚琴煮鹤的浩劫,宋尺八不是唯一失传的技艺。谁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是它太难学了吗?还是它已流落民间,改头换面,隐匿在了另外一种乐器中? 2017年,泉州。 我在广场上,听到有人在唱南音。民间艺人歌奏,围观者自娱,尽管我一个字也没听懂,可我和他们一样得到了快乐,而且感受得到浓缩其中的历史的厚重。 那是一种传承自唐代宫廷“大曲”的活化石,其中有一支南音洞箫,可看做是唐尺八的近亲。 不仅如此,南音琵琶与唐曲项琵琶相似,斜抱;南音二弦,与魏晋“奚琴”相似;南音拍板,与唐以前的“节”相同;南音演唱形式,与南朝史学家沈约《宋书‧乐志》记载相同;南音保留着“工尺谱记法”,其中不少曲牌名与唐代大曲、法曲相同;南音用闽南话演唱,接近中原古语的音韵……
如果穷举下去,还能找到很多相似之处。 老艺人伸出十只手指:“我的孙子也跟我学南音,他今年十岁。” 这不是天人巧合,这是薪烬火传! 陆 归来 斋藤孝介 时间倒回1992年冬天,大雪纷飞。
一位老先生来到了一座古庙前,跪拜礼毕,他虔诚而肃穆地捧出一根尺八,缓缓地吹起了一首古曲。他叫斋藤孝介,此来为日本尺八寻根,这座古庙正是当年南宋护国仁王寺旧址,一度改为浙江省艺校的食堂和盥洗室。 护国寺旧照,图自舒新城编《西湖百景》·中华书局 1997年,日本兴国寺的主持山川宗玄,正在擦拭开山祖师觉心的木雕,无意中发现内部藏有南宋经书。
千里之外的杭州,二胡演奏家孙以诚,刚刚拜访完笛子大师赵松庭,并听到他讲述“雪地吹尺八”的故事,对杭州护国寺、尺八与日本僧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经多位宋史专家和佛教学者的提示,他写下了《中国尺八考》,觉心与张参的这一段隐没的故事浮出水面,清晰如往日。 就像一颗又一颗投入西湖的石子,必有涟漪回响。冥冥之中,命运的齿轮再一次旋转起来。 一篇论文传到了日本山川宗玄的耳中,终于触发了中日两地的机缘。 尺八,魂魄归来。 日本寻根团前往护国寺(1999年) 1999年11月26日,山川宗玄率领48位普化宗僧人和尺八演奏家,来到杭州寻根认祖。他们在护国仁王禅寺门口,一下汽车,便排起长队,戴天盖、着袈裟、挂布袋,吹奏着尺八,朝着护国寺旧址,缓缓而入。 烟雨濛濛,山川宗玄跪在寺院旧址之上,队伍中开始吹起了尺八曲子《虚铎》,这声音从心地觉心在这儿第一次听到张参吹奏,到再一次由他的普化宗传人在这儿吹响,一晃,竟相隔750年了。 山川宗玄率团在杭州期间,他们向中方提出能否请一位中国的尺八修习者一起交流印证,可是,这的要求可难倒了杭州的接待方。因为当时整个杭州居然也找不到一个会吹尺八的人,他们何曾想到,中国在唐宋之后,尺八也销声匿迹几百年了。 在护国寺,山川宗玄的神情是那么落寞啊! 日本朝拜团从护国仁王禅寺回国后,开启了中日尺八交流的新纪元。 2000年1月,曾跟团朝拜的日本尺八琴古流传人和田哲夫托人找到孙以诚先生,转达了他要在杭州免费义务教授尺八的想法。 “还”,是别人的态度,“传承”,却应该是我们自己责无旁贷的义务。 在杭州,第一期5名学员在和田的教授下,《虚铎》这首曲子,终于回到了他的故乡。 差不多时间,日本尺八对“明暗对山流”传人塚本平八郎经兴国寺方丈山川介绍,到了中国后,与孙以诚先生在杭州会面。 塚本平八郎在孙以诚的陪同下,先是去了护国仁王禅寺,在大殿内,平八郎连续吹奏了明暗宗的“三虚灵”曲,《虚铃》《虚空》《雾海箎》等。吹完曲子后,他在寺院默默祷告,虔诚至极。 在孙以诚先生的安排下,平八郎还见到了赵松庭这位当年已76岁的老笛师,拜在他门下,学习吹管乐器的循环换气法。
此后,塚本平八郎每年两次到杭州免费传授尺八,食宿、机票等全部由他自己个人承担,有的中国人不理解他的做法,曾对他质疑,他回复道:“古时候,中国人给了日本很多东西,我们现在应该一点点地还礼,这是礼尚往来。” 2002年,浙江省艺校迁往滨江,护国寺大殿拆除改建老年大学。遗址建起一个小小的公园,园中摆放着一块巨石,一根尺八铜雕裂石而出。石头上镌刻着尺八的历史介绍,偶尔引起路人的回首。
古老的乐器,不应该摆在那儿欣赏、凭吊,要拿来听,拿来吹奏,拿来学习。只要还有一个人吹奏,它就永远活着。
就像在浙江博物馆,人们不仅可以看到唐代的古琴“彩凤鸣岐”“来凰”,还可以听到琴家演奏它们,这些跨越千年的古乐,焕若新生。 就像今天,我们在宋宫故地,聆听那令人心神驰往的美妙音乐,在浪涛的颤音中,仿佛看见它乘风渡海归来。 图文:梵七七 设计师、旅行摄影师、自媒体写作者,“慢旅”创始人。喜欢慢节奏旅行,深度体验当地生活。三年来行走东南亚、印度、斯里兰卡等地,追随玄奘足迹,寻找佛陀圣地,对焦生命意义。 微信公众号慢旅(manl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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