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孩子有的是孤儿,有的家庭贫困,选择来这里读书,是这儿不收学费 我是牡丹江人,考上了东北师范大学的舞蹈编导专业。大学时代,我就参加过央视春晚的舞蹈节目,还拿过第一届全国大学生艺术展演一等奖。 毕业后,我到黑龙江绥化学院任舞蹈老师,带学生参加比赛,也拿过省里的金奖。2016年秋天,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我是舞蹈编导专业负责人,学校要组建听障大学生艺术团,想请我做指导。 “我不会手语,怎么指导呀?” “放心,安排了特殊教育专业的学生做手语翻译。清洁老师,你拿的舞蹈奖项多,还想请你给艺术团创作舞蹈去参加比赛。这些听力障碍的孩子太需要被关注了!”打电话的是教育学院党总支书记王瑞。 绥化学院招收听障生,是从2013年开始,填补了黑龙江省残疾人高等教育的空白。2015年起,学校部分专业招收听障本科生,每年100人,实行免费教育。 第二天晚上,辅导员领来几个女生,高矮胖瘦都有,全穿大毛衣。我跟辅导员聊天的时候,她们就站在办公室门口,紧张地偷偷瞄我们。 辅导员告诉我,这些孩子有的是孤儿,有的家庭贫困,选择来绥化学院读书,是因为这儿不收学费。 我挤出几个晚上,教她们基础的舞蹈动作。女孩们身形僵硬、笨拙,但她们眼里关不住的好奇和渴望,打动了我。 这些孩子多像随处可见的小草啊!看着弱不禁风,却生命力异常强大!带着这种印象,我创作了第一个舞蹈。 他们能一脚踏入大学,接受高等教育,原本就是对自身命运的突破 春天来了。女孩们身着绿裙,头顶绿草,手持绿叶,仿佛小草破土而出。 狂风来了,“小草”在风中继续起舞。然而,一群“火焰”冲上舞台,“小草”奋力挣扎,还是被“火焰”所吞没。 “火焰”熄灭。春雨降临。“小草”再次萌发、生长。 ——这个舞蹈原名《小草》,我想借助小草的形象,展现听障生群体顽强的生命力。他们能一脚踏入大学,接受高等教育,原本就是对自身命运的突破。 王瑞书记看了舞蹈效果说,创意很好,建议改名为“疾风知劲草”的《劲草》,更能彰显听障生的精神风貌。 这个改名,我心悦诚服。 《劲草》第一批演员,是2015级和2016级的三十几个孩子,先练最常见的舞蹈基本功:下腰、压腿、绷脚背。 我编排了几个舞蹈组合,让他们更好地掌握舞姿。他们完成得好,我就竖起大拇指。 2017年3月,正式排练开始,利用的是晚上和休息日的时间。 特殊教育专业的手语志愿者根据节拍和舞蹈动作,在边上打出各种手势,让舞者们“看见”音乐。 1-2-3-4,5-6-7-8,健听人学4个8拍,大概20分钟。听障生要学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甚至更长。要记住各拍动作和顺序,并连贯起来,还要整齐划一,这对他们,对我,都太难了。 几个学生有残余听力,能听到一点音乐,索性不看手语指挥。结果,他们一会儿抢拍,一会儿慢拍。 等所有人好不容易记熟了动作,我又对编舞做了一些调整,他们有点不高兴了,这意味着又得从头再来。 微信群跳出很多信息:“我喜欢舞蹈!喜欢李老师!” 休息时间,我听见两个手语指挥说悄悄话。 一个说:“这个舞蹈肯定练不成。” 另一个说:“同意。” 我心里着急,照这个速度练下去,铁定不成啊。 听障生是非专业人士里的特殊人群,但舞蹈是有门槛的,不能因为有听力障碍,就降低标准。除了动作,舞蹈的感染力是打动观众的核心。舞蹈的感染力从哪里来?来自演员的肢体语言和细微的表情。 我用两周时间,天天晚上领着他们抠细节,一个人、一个人地抠,一个部分、一个部分地抠。两周过去了,让他们连起来跳一遍,收效甚微。 我心想:完了,全白搭了。我疲惫地用手语跟学生说:“现在,结束。” 那天晚上,我给王瑞书记打电话:“不排了,不能再排了!我全力以赴,为什么还是没能教会他们?” 王书记说:“清洁老师,我知道你付出很多,辛苦了!一定是我们的学生不够用心,我替他们向你道歉。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我们这边做下学生工作。” 当天夜里,《劲草》的微信群跳出很多信息。 “我喜欢舞蹈!喜欢李老师!” “我过去不喜欢舞蹈,看见李老师跳得这么好,我才想跳舞。” “李老师,明天晚上还练习吗?我一定好好练!” 我慢慢动摇了,对自己说:你呀,真得有更多耐心。 二十天后就要参加比赛,现在这种情况怎么办呀 第二天晚上排练,孩子们明显更用心了。他们逐渐可以用眼睛识别音乐节奏,肢体语言和表情也有了改进。 听障生的瞬间记忆特别好,但长时记忆弱;模仿速度快,忘得也快。他们学习舞蹈,就是要反复训练、强化记忆。 学校期末考试,舞蹈排练停了半个月。 等考试结束,学生回到排练场地,先走一遍,队形全乱了。好多人表情懵懂,好像从没学过一样。 我的脑袋顿时“嗡嗡”响。二十天后就要参加比赛,现在这种情况怎么办呀? 这些孩子本来在争论谁对谁错,看我一屁股坐到地上,都停下手,大眼瞪小眼看着我。 我站起来,强打精神说:“我休息完了。现在集中精力,我们从头开始,一段一段复习。” 是的,已经投入这么长时间,就算咬碎牙,也得坚持下去。 大概是累糊涂了,那天我坐火车回牡丹江老家。晚上11点,我下了火车,却忘记拿行李箱。等我拿回皮箱回到家,已经凌晨两点。10小时后,我必须回学校继续排练。 2017年8月初,艺术团录制节目。上场的是28个听障生,16个女生饰演小草,12个男生饰演火焰。 结果出来了!《劲草》拿了第八届黑龙江省残疾人艺术汇演的表演一等奖和编导创作奖。 9月,《劲草》第一次在校内演出。我穿白色连衣裙,戴白色手套,在舞台下面做指挥。那里光线暗,白色最醒目。白裙子、白手套也是手语指挥的标配,她们四个人站在舞台四角。 那天,孩子们跳得真好,每个人都非常投入。 舞蹈结束,掌声雷动,很多观众站起来为我们鼓掌。 庆功宴上,大家一定让我说几句,我刚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谢谢!谢谢各位老师和志愿者的付出,谢谢一直努力的孩子们!” 我太希望这群孩子和他们的努力被看见了 2018年3月,学校筹划艺术团专场演出,请我和另一名舞蹈老师王海准备节目。 根据听障生的故事,我创编了《亲爱的小孩》等多支舞蹈。王海老师创编了舞蹈《乘风破浪》。 《乘风破浪》是男生群舞,风浪中的船和一群与风浪搏击的男子汉,动作幅度大,表演难度高。舞蹈的高潮部分是主演在风浪中向上攀登,再借助两个男生的膝盖完成起跳。 王海老师给主演反复示范高难度动作,讲解动作要领和安全防护。那两位贡献膝盖的男生,膝盖都肿了,买了护膝偷偷戴上,一直坚持。 残联的领导很关心听障生艺术团,和校领导说要来看看,但时间没定。 刚好那时候,我爸爸脑梗,必须马上手术。术后第三天,我在牡丹江老家陪着,接到王瑞书记电话。 我说:“我马上回去。” 他问:“你爸爸怎么办?” 我说:“我爸爸的手术很成功,现在情况平稳,我请亲属帮忙照顾吧。” 牡丹江到绥化没有直达的火车,我连夜出发,在哈尔滨换车,第二天上午回到学校。 那次汇报演出,王瑞书记客串主持人。他声情并茂地讲了这件事,我挺不好意思的。 我太希望这群孩子和他们的努力被看见。好在爸爸平安过关,好在爸爸理解我,否则我终生遗憾。 2019年6月,听障生艺术团在绥化学院音乐厅做专场演出,主题是“我们的故事”。因为沟通障碍,听障生故事经常由别人讲,有时候是家长,有时候是老师,有时候是志愿者。 这次晚会有手语主持人,孩子们自己讲故事,用舞蹈为自己代言,讲述命运中的风与火,讲述自己的不屈和抗争。 音乐学院好几个女生告诉我,她们都看哭了。 演出反响很大,新华社等媒体都做了报道,我们的听障生获得了更多关注。 男生里没有个子比较小、能力特别好的演员,只能从女生里选 2021年是建党百年,王海老师和我共同创编了舞蹈《血染的誓言》。舞蹈取材小说《红岩》,讲的是青年学生胡浩被俘后,在监狱里受到共产党员的影响,由懦弱变为坚强,有了入党的愿望。在被反动派处决前,胡浩写下了入党申请书,最后慷慨赴死。 很多聋校不开历史课,听障生不了解《红岩》的历史背景。排练前,辅导员李泽卉老师给他们讲《红岩》的故事梗概,还在大教室放映电影《红岩》,要求写观后感。 我翻了一遍观后感,打电话给王海老师:“他们好像还是不够理解,这可怎么办?” 他说:“边练边讲吧。这些孩子不是模仿能力超强吗?我们可以一个角色、一个角色地带入。” 这个舞蹈有18个角色,其中3个是反动警察、王海老师负责带入,其余15个角色由我负责。 排练一段时间后,舞蹈初步成形。 2021年7月,省残联通知我们去哈尔滨集训,为参加全国比赛做准备。我们和18个听障生演员、4个手语指挥,在哈尔滨待了二十多天。 集训前,我旧伤复发,右手手腕肿了。赶紧贴膏药,哪承想药物过敏,鼓起来一个大泡。集训期间,我每天涂药,手腕绑着湿敷的纱布。 省残联请来专家,帮我们修改舞蹈作品。原来的主演是个男生,形象比较高大。专家认为,主角是青年学生,小男孩的形象更符合剧情。 可男生里没有个子比较小、能力特别好的演员,只能从女生里选。 她的表情、肢体里全是悲伤。这个瘦弱的女生惊艳到我了 我选了三个女生,让她们分别跳一段舞蹈,表现悲伤。 第一个女生跳到中间笑场。 第二个女生跳到最后捂住脸。 万文静第三个上场,她低着头。等她跳起舞来,她的表情、她的肢体里全是悲伤。这个白净、瘦弱的女生惊艳到我了。 我当时没表态,说跳得都不错,先回去休息吧。 带队老师告诉我,万文静的家在湖北农村,她一岁发烧,是药物致聋。父母挣钱难,买不起助听器。她一直在特教学校上学,喜欢舞蹈和美术。2019年她参加单考单招,被两所高校同时录取。妈妈不同意她去郑州师院学舞蹈,她便来绥化学院学环境设计。支持她学跳舞的爸爸,在她上初中的时候去世了。 我认定,这个主演非万文静莫属。 我们把她找来,告诉她:“你做主演。” 她说:“应该是男生。” 我说:“你可以戴假发。” 她笑了,用手语说:“可以。” 主演舞蹈动作多,有难度,包括空中翻腾技巧。我做示范,带她进入角色,她能很快进入角色、理解角色。 练习的时候,她一直戴假发。我担心演出的时候假发掉下来,每次别得紧紧的。每次排练结束,她都像个湿漉漉的“水人”:我帮她取假发,假发都湿了;短袖衫贴在前胸和后背上,能拧出水来。 我用手语问她:“累不累?” 她总笑着摇头。 我学会一些日常手语,可以做简单沟通,复杂的沟通得请翻译。这些孩子都是我的手语老师,休息的时候我愿意学,他们愿意教。 有一次,我忘了万文静听不见,随口问她:“下竖叉,手语怎么打?” 她看口型,猜出我的意思,接着教我手势。 她看我手上有伤,总想给我按摩,我用手语告诉她“不要紧”。 有一天早上,她脸色苍白,大概到了生理期。我打手语:“今天少练点,只练基本动作。” 她回复:“不要紧,继续。” 跳舞可能改变不了孩子们的命运,但舞蹈给了他们自信 暑假结束前一周,我们去电视台录制节目,孩子们跳了两遍,第二遍效果更好。 我用手语说:“演出结束,谢谢你们。” 有个女孩是群演,她会口语,拉住我说:“老师,我想再跳一遍,我刚才有个动作不对。” 我说:“第二遍整体效果很好,不用再跳。你看,舞台后面有很多人,他们都在等着录像。” 那个女孩哭了,一边哭一边捶地:“对不起,我影响你们了!” 她没影响我们,《血染的誓言》获得第十届全国残疾人艺术汇演舞蹈类二等奖! 带听障生跳舞这些年,我变得坚强,也更有耐心。大多数听障生是舞蹈“小白”,而教他们跳舞,我也是“小白”。 排练《劲草》,就是我不断学习的过程。我在网上查到适合听障生的舞蹈教学方法,一边应用,一边总结。慢慢地,我和学生有了许多小默契。我一转身,他们就知道是训练开始了。我打一个手语词,他们秒懂下达的是什么指令。 之前,我和王海老师教听障生舞蹈都是无偿付出。2019年秋季,学校面向听障生开出了舞蹈选修课,许多学生说,“哇,我们也可以上舞蹈课了!” 我和王海老师也有了课时津贴。上课的时候,每个人的眼睛都是亮的。那个律动教室是校友捐建的,地板弹性好,震感能够瞬间传递,非常适合听障群体。 我们的听障生艺术团还在继续,每年都会招募新团员,跳《劲草》的学生已经是第三茬了。之前几届的孩子毕业后,消失在了茫茫人海。有时我会想起他们,向辅导员打听他们的近况。 《劲草》的第一个主演是一位孤儿,由爷爷养大,毕业后去了一家外企公司做策划。 万文静回了湖北,在餐饮企业工作,自食其力。我挺为她高兴的。 其他孩子有的做文员、助理,有的做摄影师、设计师,有的经过培训成了咖啡师、面包师,有的做了手语翻译,有的通过考试进入事业单位,还有的做了手语主播。 跳舞改变不了孩子们的命运,但这段经历确实给了他们自信。性格内向的变开朗了,男生更挺拔,女生更漂亮了。 他们需要同情吗?不,他们需要的是理解、尊重、支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