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繁花》热播时，剧中金科、宝总、汪小姐等从事外贸的角色让观众津津乐道，也刮起了一阵寻找杭州“外滩27号”（外贸局）和“汪小姐”的“杭儿风”。

延安路468号的浙江经贸大楼无疑是二十世纪杭州“汪小姐”们的“外滩27号”，铸就了八九十年代外贸人的芳华与热血。

延安路是杭州规模最大的商业街，原名延龄门大街，因正对杭州清旗营延龄门而得名，又称延龄路，后改名为延安路。延安路是清河坊官巷口商业街式微后崛起的第三个繁华商圈，商贾云集，人店兴旺。

浙江经贸大楼是延安路上第一座15层高的建筑

浙江经贸大楼对面曾经是浙江医科大学校园（延安路333号），其22层的教学主楼于1991年建成，高67米，名副其实是延安路第一高楼。浙医大并入浙江大学后，本部迁至浙大紫金港校区，该教学楼于2007年拆除，至今令无数“浙医大”人怀念。

严格来说，延安路468号是个拥有两幢楼的大院子：六层高的北楼（当时门牌号为470号）是浙江省对外贸易经济合作厅（以下简称“省外经贸厅”），对推动外贸行业快速发展举足轻重；另一幢高达十五层的南楼，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集中了许多省厅直属的外贸公司。

1993年，与延安路交叉的凤起路开始拓宽，浙江经贸大楼院子有了南大门。南楼的外贸公司也会把办公地址改为凤起路。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延安路虽繁华，但沿街都是矮房子。1984年12月，浙江经贸大楼开始施工，这是延安路上第一座15层高的建筑。

这座高楼由浙江省建筑设计研究院设计、浙江省第一建筑工程公司建造，采用框架式结构，带有明显的包豪斯风格（二十世纪初期起源于德国的一种现代主义建筑设计风格，强调功能性、简洁性和实用性），与同期开工的中国银行大楼并称“延安路双子星”，是杭州向现代化城市迈进的标志之一。

大楼于1986年9月竣工，比额定工期提前了73天。浙江经贸大楼项目后来获得浙江省优质工程奖。

竣工时，省外经贸厅考虑到未来在这幢楼里要与国际客商打交道，邀请了大画家刘海粟题写楼名。他题写的“浙江经贸大楼”六个大字规正拙朴，谨严有度，至今高悬大楼外壁，吸引着无数行人驻足凝望。

外贸公司在延安路的大会师

1987年对许多老外贸人而言是刻骨铭心的一年。

办公地分散于长生路、南山路、古荡旅馆的浙江粮油（即浙江粮油食品进出口公司）、浙江土畜产、浙江纺织、浙江五矿与浙江机械陆续入驻崭新的浙江经贸大楼，实现了省直外贸企业在延安路的大会师。其中浙江粮油入驻3-5层，浙江纺织位于12-15层，居中分别是浙江五矿、浙江土畜产和浙江机械。这些企业被戏称为“外贸嫡系部队”。大楼空间有限，不能容纳更多公司，比如浙江化工、浙江轻工等，留下了遗憾。

浙江机械计划科职员葵芬至今记得迁入新办公室时，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马赛克墙面上，锃亮的玻璃、宽敞的阳台，还有全新的办公桌椅和空调，感觉从那一刻起，自己与世界接轨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大楼里的外贸办公场景与《繁花》如出一辙，业务科长一丝不苟审批着每张出口订单，业务员们与工厂代表讨价还价，手里计算器打得啪啪作响；门口挤满了焦急等待的厂长、外商代表——他们派头再大，在外贸科长面前也得毕恭毕敬。在葵芬的回忆里，当时来公司洽谈的大企业有杭氧、杭锅、杭州齿轮箱，后来大名鼎鼎的万向集团老板鲁冠球也曾造访过。

与 “嫡系部队”相对应的，是工/商贸型外贸公司，被戏称为“非嫡系部队”，它们隶属于省内其他厅局，或直属北京总部，或两套牌子：例如浙江电子（直属中国电子进出口总公司，人事挂靠省电子总公司）、浙江冶金（省冶金厅所属）、浙江机械设备(省机械厅所属）、浙江工艺品（省二轻局所属）等。

“非嫡系”人事任命权在地方，外贸政策实施、创汇业绩归省外经贸厅，故工/商贸型公司有“两个婆婆”，乃至“三个婆婆”之昵语。每年外贸老总们讨论年度创汇承包计划指标，也是与三个“婆婆”讨价还价的过程。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国家外汇紧缺，对先进设备和原材料的需求非常旺盛，各地方各部门都承担着艰巨的创汇任务，因此无论哪个“婆婆”都很宠爱“孩子”，汇报请示基本一路绿灯。

说不尽道不完的大楼故事

随着国民经济的调整，一批国企关停并改。恰逢国门打开，外贸经营权逐步从五个口岸城市（即 “广大上青天”——广州、大连、上海、青岛、天津）扩展到整个沿海地区，浙江、江苏、山东、福建是最早一批被授予外贸经营权的省份。

来自国外的订单，如同沙漠里的甘泉，滋润了许多陷入危机的工厂。外销员自然而然成了人们眼中的好职业。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中国外贸驶入快车道，外汇并轨、外贸体制改革不断深化，科技兴贸成为共识。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外贸业务员都很有使命感，工作异常勤奋。那时候没有即时移动通讯设备，甚至没有传真机，只靠老式电传机联系海外客户，繁忙时，使用还得排队。由于时差，业务员们到深夜还在接听国外电话。

“996”在浙江经贸大楼是常态。有时候，一个电话就决定了百万美元花落谁家。

拿到出国任务书的外销员都像打了鸡血：纺织业务员会到国外服装街上门推销；土畜产业务员会翻阅当地黄页，挨个打电话，争取拜访机会；机械业务员回国，行李箱超重一定是塞满了外国的工具样品。

在杭州城里，外销员是响当当的名头，男女青年找对象，浙江经贸大楼成了提高身价的砝码。

近水楼台先得月，曾在外经贸运动会上获网球冠军的柯姑娘是浙江经贸大楼公认的“楼花”之一，某位6楼工作的帅哥向11楼的柯姑娘发出爱情攻势，不同公司间的恋情尽管波折不断，结局还是抱得美人归。浙江经贸大楼不只有繁忙的工作，还不时萦绕着浪漫的情调。

1994年以前，外汇官价与市场价并存，国家给外贸公司的鼓励是每出口一美元，在中国银行牌价（官价）的基础上给予一定的人民币补贴，每年的补贴政策都会变化，因此外销员的基本功除了掌握外语、销售技巧外，还要了解外贸政策，包括出口补贴标准、配额许可证、佣金比例、外汇留成、波动的运费等，当年省外经贸厅还定期组织外销员培训考试，凭证上岗。

浙江的外贸行业一直走在全国前列，这离不开产品创新。过去浙江纺织出口以初级坯布为主，若能搞印花布，就能提高产品附加值，提高综合效益。说干就干，当时的浙江纺织老总亲自组织研发团队，在杭州印染厂等几个厂家试点，经过一年多的努力，杭产印花布成功打入国际市场，这也是全国各口岸同类产品的第一家。

有了新品加持，优秀的外销员更让企业如虎添翼。那时外贸人才奇缺，省里专门开会讨论如何招聘急需的外贸人才，并制定了相应的事业编扩充政策。加入这支队伍的有大学毕业生，有从其他行业转岗人员，还有省委组织部青年干部培训班的干部学员。

从浙大外语系教师转岗到浙江纺织的宋梅就是其中一位。她记得，那天到北楼参加入职笔试，乌泱泱的应试者挤满了房间。

从业三十多年，宋梅始终扎根第一线，做人做事干净利落，是柔情与坚韧并蓄的“女汉子”。凭着复旦外语系优秀毕业生的英文水平和精湛的销售技能，宋梅为浙江纺织带来一批批优质的客户与稳定的订单。纺织品订单比较繁琐，一个订单往往分5-8批报关装运，制单、报关、发货环环相扣，哪样都不能出错。问起宋梅累计完成了多少订单，她笑着说，没有仔细统计过，她的长处不是跑得快，而是跑得久。

因为工作业绩突出，宋梅年年被评为浙纺集团（前身即为浙江纺织）优秀外销员，还是浙江省国资委“五个一”人才工程杰出技能获得者。现在，宋梅到了退休年龄，但是公司执意返聘她，期待这位经验丰富的“金科长”能为公司带出更多的“汪小姐”。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大批为省属公司提供货源的县级外贸公司被赋予了进出口经营权。1994年外汇并轨后，一些业务员选择下海单干，业务挂靠县级外贸公司。外经贸厅对这类情况基本采取宽容态度。

1998年前后，国家全面放开外贸经营许可，大批民营企业获批自营出口，“外贸个体户”从此湮没历史的尘埃。

今天，浙江民营企业进出口总额已占全省进出口总值的80%以上，人们才意识到当年县级外贸公司的先试先行是多么重要，外贸个体户也是外向型经济的助推者、参与国际竞争的先行者。

无数从经贸大楼出来的“外贸人”在国际市场如鱼得水

谈到外贸，不得不提一年两届的广交会——商机与人脉汇集之地，外贸的主战场。

宋梅还清晰地记得她首次参加广交会的情景。那是1995年春交会，那天她刚站到摊位前，一位留着金灰色卷发、名叫JAN的女士就看中了她带来的服装样品，JAN称赞宋梅的英文不错，让宋梅瞬间忘了紧张。洽谈非常顺利，宋梅拿到了外贸生涯的第一笔订单。

后来几十年，这位JAN女士的公司与浙江纺织一起壮大，JAN也成为宋梅最好的朋友。

浙江交易团和外贸公司参加广交会时，通常下榻在广州三寓宾馆。宾馆一时成了“小杭州”，满楼尽说杭普话。团部办公室宛如前线指挥部，传达最新外贸政策、国别政策，汇总每天的成交额，检查外事纪律，早期还会调查省内货源输往外省口岸的情况，忙得不亦乐乎。那时广交会会期长达一月，团部偶尔会在周末举办一场交谊舞会，让外销员们轻松一下。

2001年，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起初有人担心，中国的企业会在国际竞争中溃败。中国沿海地区的民营企业自主研发适销对路的机电产品，到1999年底，浙江机电出口总额首次超过传统轻纺，在国际市场站稳了脚跟。

国有外贸企业也开始调整改制，尝试员工持股，引进外部股东。浙江纺织分出来的浙江服装、浙江针棉织品，分别改制为浙江中大、浙江东方，并且成功上市，开了全国之先河。

再往后，无数从浙江经贸大楼出来的外贸人在国际市场呼风唤雨，如鱼得水——

杭州巨星，是中国机电产品走向全球并成为国际行业大鳄的典范。

浙江凯马，集外贸、医疗、投资等多元发展。

……

改革开放以来，外贸战线为国家提供了外汇，引进国外企业的先进经营理念，适合海外市场的消费品，质量监管与企业管理的意识，全球化的视野，无数就业机会……对中国经济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浙江经贸大楼空间有限，逐渐无法满足外贸公司的发展需求，不少公司在1999年前后陆续迁离。浙江纺织是最早搬走的。宋梅说，虽然时间短暂，但终究令人怀念。甚至食堂的饭菜，理发室里的吹风机，都存留在记忆中，挥之不去。

今天，许多老外贸人路过延安路468号，望着三十年栉风沐雨的浙江经贸大楼，都会想起梦想与激情勃发、向上与奋斗同在的九十年代，如同那首老歌所唱：“再回首，恍然如梦 ；再回首，我心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