僚属 五代 甘肃敦煌莫高窟第98窟壁画 这可能是一本很不一样的“中国史”,由线条和色彩绘就,由于壁画的鲜活,我们可以前所未有地逼近历史中人,观察他们的一颦一笑,他们的欢欣与落寞。在那些宴乐、游猎、出巡、战斗的画面背后,我们也将窥得命运洪流之势不可挡和大历史的跌宕起伏。 我曾经是个历史系的学生,在书本中读过惊涛骇浪,总想去寻访那些大地上还留存的古迹。于是,从中原到河西走廊再到西域,我在断壁残垣中彷徨,让历史的风尘撞向我的纷乱思绪。 有时候,我会进入洞穴,它可能是一眼石窟,或是一座墓地。当光亮在我身后熄灭,我仿佛来到了一枚封闭的时光胶囊。让眼睛暂时适应幽暗,然后,微弱的手电光会映出一片壁画,我便与那双眼睛相望。 洞穴壁上,无名的人 那双眼睛,可能属于一位守护墓穴的武士,他双目圆瞪,须发皆张,也可能属于一位侍奉主人的侍女,她秀眼如水,秋波流转,可能属于功成名就的达官,也可能属于虔心向佛的信士。当无名的画师在壁上点睛,一种生动便被注入其中。但是,此后的岁月,洞穴封闭,他们注视的是漫长无极的黑暗。 然后,微弱的手电光映出了他们的模样,我看见了他们流畅的衣纹、起伏的肌肉和微翘的嘴角;我看见他们仿佛要从壁上挣脱下来,用口音各异的方言絮絮叨叨。有无数早已跌落进时间深渊里的记忆浮出水面,泛着银色的光。 当我试着去聆听他们的故事时,发现这些故事往往是闻所未闻的。我曾经读过的史书传记,记载的只是大人物的故事,更多微尘之众,乡野处士、边地小吏、异域来客,乃至门吏、侍卫、仆妇、小贩、农夫,生既无名,死亦无声,他们的故事不会被书于汗青,但是却可能由于某种有意或无意的机缘,被画在洞穴的壁上。 于是有一刻,我发心,要把这些壁画上的故事和人生写出来。 1700年前的异域来客 但是当我动笔时,却发现这困难无比。他们的故事并不完整,可能只是一点点零星的残片,我必须广泛地去时光海洋中打捞一些与他们相关的讯息,再用想象力将这些残片编缀起来。 在今新疆若羌楼兰LE古城边的雅丹荒漠里,有一座西晋时期的古墓,墓室壁上画着三男三女。经学者考证,这座古墓很可能属于侨居楼兰的贵霜人。贵霜,曾是一个雄霸中亚的帝国,贵霜人为何来到楼兰呢? 古墓中除了壁画、棺木碎片和少许衣服、皮囊、马鞍、箭杆等陪葬品外,并无能标识墓主身份与生平事迹的墓志,但我们仍能根据楼兰在当时东西交往中的作用,来窥探这几位远客可能的经历。 汉朝自张骞开眼博望后,便大张臂腋,以图西域。楼兰恰好是西出阳关第一站,汉朝控制了楼兰,并在此屯田驻兵,以之为枢纽,连通起中原与西域间的动脉。这条动脉的价值很快被贵霜商人所察知,他们翻越帕米尔高原,来到塔里木盆地,采购中国丝绸,并将其销往安息和罗马,从而大获其利。而楼兰便是中原商品特别是丝绸的集散地,故此地商旅辐集。同时,贵霜国诸王崇佛,贵霜僧人东行传法者也络绎于道,有一些僧人便驻锡于楼兰(注:僧人出行,以锡杖自随,故称僧人长期居住一处为驻锡)。 贵霜和中国的密切联系,使得危难之时,东方成为许多贵霜人避难的方向。2世纪,贵霜内乱,继而分裂,大批难民东迁。3世纪,贵霜遭到西方新崛起的萨珊波斯的打击,贵霜王一度向曹魏求援,都城富楼沙陷落后,又一批难民东迁。根据古墓的年代,我推测这座古墓的主人可能就是在这一波迁徙浪潮中,离开故国。 在此历史背景下,我试着讲出了古墓主人的故事,他们如何翻越雪刃如剑的葱岭,又如何奔波于熏风如魔的沙漠,沿着塔里木盆地边缘跋涉,最终见到孔雀河边胡杨林的绿意。 不过故事并未结束。好景不长,由于气候变化,塔里木河和孔雀河改道,罗布泊萎缩,楼兰的土地无法承载这么多人的生存,已融入楼兰的贵霜人后裔可能不得不开始又一场流亡。 于是,我在这个名为《轮回的楼兰》的故事末尾写道: “沙卡和拉达的后裔不得不离开他们刚刚熟悉的故乡。过去,他们先祖的富楼沙被敌人的马蹄所攻占,如今,风沙和干旱撞开了他们楼兰的城门。” 故事讲完了,我注视着壁画中的那三男三女,一千年过去了,他们仍旧举着杯盏,带着微醺。在经历了家国的颠覆和命运的波折后,他们将自己的永生形象定格在了欢愉之中。 一个人的眷恋 一座城的命运 画匠王逵的故事同样跌宕起伏。 我在山西繁峙岩山寺文殊殿的壁上看见“画匠王逵年陆拾捌”的题记,知道那满壁气韵生动的丹青是由这位老者于金大定七年(1167)所绘。寺中的一块金正隆三年(1158)的石碑则提到,王逵是“御前承应画匠”,这就是关于画匠王逵的所有文字讯息了。 但文殊殿的壁画为我们探索王逵的生平提供了佐证。在西壁被包装为佛传故事的图像中,我看到的是一座华美的都城,尤其是其市井之盛,令人想起闻名遐迩的《清明上河图》。而当我将壁画的细节与《清明上河图》和《东京梦华录》比对时,发现可以一一相合,那么,我推测,王逵画出的这座都城,很有可能就是北宋首都汴京。年轻的王逵曾在汴京生活过。 但王逵后来竟成为金朝御前承应画匠(即专为皇室服务的画匠)。汴京沦陷后,金人曾向城中索要画匠百人,我猜想王逵可能正在其中,便由此入金。此后机缘巧合,他成为了金朝的御前承应画匠。 征服了中原的金人反而为中原的文明所征服。深受汉文化影响的金熙宗不满于简朴的宫室,开始在金上京仿制宋汴京的宫室。此后,篡位的海陵王更是派画匠回汴京画下宫室制度,在金中都按图造了一个宋汴京的翻版。甚至,他干脆重建汴京,以之为金南京,并率领百官迁都于此。就这样,被毁灭的宋汴京竟然一次次还魂归来,甚至重生。而伺候于金主跟前的王逵,很有可能目睹了这一切,甚至还参与其中。 海陵王的两次迁都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激起众怒,被杀身亡。而王逵则回到了五台山边的乡野小庙。院主惠辩请他为文殊殿作壁画。最终,年过花甲的王逵画下了他心中的佛陀故里迦毗罗卫城。壁画中,这座城的格局风貌最接近宋汴京,但建筑也有金国都城的影子,也就是说它实则是王逵一生所经的数座都城的重叠之影。 于是,我在《幻灭之城》的故事中写道: “故国新朝,江山易了颜色,但对于王逵而言,生命如河,纵使波澜如斯,也只能流淌向前。每一座都城,王逵都曾栖息其中,每一处殿阁楼台,都曾映入心底。当往日之印象渐渐于笔底幻化为城时,王逵于那起伏之间,望见了自己的一生。” 就这样,在将近四年的时间里,我一次次深入洞穴,去观照壁上之画,让那些线条、色彩和凹凸起伏发声,将手中的时光残片还原为一个个生命故事,最后,我写下了这一部“壁画上的中国史”,裁为《观我生》与《观无量》,分别关于“地下”和“地上”的壁画。 这可能是一本很不一样的“中国史”,由于壁画的鲜活,我们可以前所未有地逼近历史中人,观察他们的一颦一笑,他们的欢欣与落寞,当然,在那些宴乐、游猎、出巡、战斗的画面背后,我们也将窥得命运洪流之势不可挡和大历史的跌宕起伏。 现在,你愿意听听他们的故事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