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人有句老话,叫“八十岁学吹鼓手”,比喻自不量力,老了还要出洋相。我虽然“半八十”,却也壮心不已,要学吉他。 会弹吉他,是我年少时的一个心愿。中学时,同学姚大头弹得一手好吉他。演奏时而深情款款,时而声嘶力竭,我们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崇拜得不得了。 我也想学弹吉他。 姚大头让我先摸摸他的手指,左手指尖上全是坚硬如铁的老茧。姚大头说:“你要吃得了这个苦,我才能教你。” 我又问:“要练多长时间才能像你这样?” “起码两年!” “有没有速成的?” 姚大头像张三丰看张无忌那样看了看我,说:“要看你的资质咋样,如果天赋好,六个月就可以弹些简单的歌。”我赶紧跟上:“先教教看,先教教看!” 姚大头家在高银巷的一座老式公寓。从那以后,我们班三四个姚大头的铁杆粉丝,每逢星期天都会来到他那六七平米的房间,学弹吉他。 那时,姚大头正醉心于组建乐队,少有时间理会我们。一次,在他“中场休息”时,随手拿起一张纸画了几个格子,又在上面点了几点,说:“这是吉他的和弦图,这三个是C调的三个主和弦,也是最基本的。你们先看我示范一遍,回去练半个月,应该没问题的。” 我们像《射雕英雄传》里的陈玄风在肚皮上盗版“武功秘籍”一样,小心翼翼地把这几个网格及上面的黑点抄了几份揣在怀里。 一回到家,我拿出“武功秘籍”,发现了一个问题——我没有吉他!我想了个办法,到姚大头那里用一张纸将他吉他的指板、品位描下来,再用装洗衣机的纸板箱剪出一个吉他的形状,贴上那张纸,用铅笔按“武功秘籍”画上黑点,换一个和弦就擦掉重画,终于,可以“演奏”了——右手虚弹,左手握纸板,想象着动听的旋律从双手指尖流出…… 在我软磨硬泡、赌咒发誓一定好好学的情形下,父母终于拿出了五十多元的巨款(当时一个多月的工资),请姚大头一同到解放路乐器商店,挑选了一把杭州新声乐器厂制作生产的“如意”牌吉他。 尽管我连一个音符都不会弹,但一手握着车把,一手扛着吉他,一路摇摇晃晃地将自行车骑回家时,感觉自己已是一个艺术家了。 此后,依照那三个和弦图,我埋头苦练了半个月,指上已出了老茧,但总是弹不出姚大头的那种味道,不是和弦按不好,发出劈里啪啦或弹棉花般的“梆梆”声,就是左右手协调不好,顾了左手,右手跟不上,顾了右手,左手又忘了摁哪里。 在我手里,吉他完全不是悦耳动听的乐器,似乎变成了要与它搏斗的兵器。 我买了本吉他书对照着学,大调小调、音阶音高、主和弦副和弦、属和弦七和弦等等乐理知识,都只是寥寥数语,对于我这个连简谱都不大认识的人来说,简直是云里雾里。也罢,那就依葫芦画瓢,照着图谱弹吧。 记得,我第一首弹唱的曲子是《兰花草》,磕磕绊绊练了个把星期后,在父母前进行了一次“汇报演出”,老爸听后甩下两个字:“噪音!” 从此,我那把并不如意的“如意”牌吉他就开始积灰尘了。 很多年以后,在街上偶遇姚大头,我居然还一眼认出他来,我问他现在还弹吉他吗?他摇了摇头说有好多年没弹了。那天,我觉得有些伤感,当年姚大头的形象在心中已轰然倒塌。 我自己呢?毕业、工作、求学、恋爱、结婚、生子……几十年兜兜转转、纷纷扰扰地过去了,每每听到悠扬的吉他声,仍有一丝向往。 有一天,在小区门口路过一间吉他教室,这琴声拨动心弦。我带儿子去询问:“你好,可以报名学吉他吗?” “可以啊,是给小孩学吗?” “不,是我自己学。你看我这么老,还能学吗?” “哈哈,六十多岁的都在学。” 我留了电话走出教室,觉得特别兴奋。 没过几天,吉他教室的古老师联系我,先进行了一次面对面的“学前摸底”。我以“I have a dream(我有一个梦想)”为题,简单阐述了想学吉他的初衷,这并不是为了以后教小孩,是因为现在生活、心态都渐趋平静,想来实现年少时的一个愿望。 古老师点点头似乎很理解,他在我左手掌上捏了几下,说:“手还挺软的,掌距挺大,是块弹吉他的好材料。” 我从储藏室里翻出那把满面风霜的吉他,第一次上课时带了过去。古老师从我手中接过这把近30岁高龄的“如意”牌吉他,像是捧着一根法老王的权杖。 “它还能弹吗?”我问。古老师看着吉他共鸣箱底部开裂的地方,缓缓地说:“这把吉他是我国国内生产的第一批吉他,代表着一段历史,可以收藏。如果弹吉他,还是另选一把吉他。” 相隔二十多年后,我终于再一次学起了弹吉他。 我每晚练吉他半小时,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流的伙伴,我很欣赏围棋对弈中的“手谈”,双方默不作声,仅靠一只手的中指、食指,运筹周旋,像是最诚恳的交谈。希望我以后也能“琴谈”,谈(弹)出自在,唱出岁月。 仿佛,当年那个手握纸板、摇头晃脑、一脸陶醉的少年,又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