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寻踪之① 紫塞分寒影,清江入暮深。 遥怜失群翼,还似独游情。 匝月疑衰苇,迷烟滞古城。 南归书帛杳,为向故园鸣。 ——罗洪先《发北新关初闻孤雁寄东窗叔》 罗洪先的入关和出关 在距今大约不到500年的明朝嘉靖年间,一个文人写了这一首《发北新关初闻孤雁寄东窗叔》,然后寄给了自己的好友,这也是那个时代文人间相互致敬的方式。他叫罗洪先(1504-1564),江西吉水人,是心学传人。一生主要成就在理学和地理学上,被后世称为地理学家、地图学家、思想家,江右王门学派代表人物。 据说他从小就是严肃的孩子,端庄持正,别的孩子在嬉闹玩乐,他都在看书或者思考。黄弘纲、何廷仁、李中,这三位心学门人是他早年所追随的老师。对罗洪先少年时的评价和推断,我们可以当真,也可以当作是一个故事听,传记往往由朋友或者学生所撰,美化是意料之中的事。 这里还有必要说下江右王学的概念,当时阳明心学传播于世,江右王学是其中重要的支脉,这一脉的主要理论是:“由功夫以悟本体”,认为通过渐修可求良知,纠正了“见成良知”的泛滥。后人总结这一学派总的变异轨迹是变“不睹不闻”为通过视听而格物明心,由静养工夫走向人生日用,体现了心学与理学日渐调和的趋向。 从罗洪先的人生经历来看,他对于自身的规划也大抵如此。他所仰慕和一生追随的王守仁(即王阳明)病逝于嘉靖八年(1529),这一年他25岁,也正好是他中进士的那一年。 他考中进士的名次极高:殿试第一名,万众瞩目的状元。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尽长安花。 中进士后,罗洪先得授修撰。他已经踏上了青云之梯,本来应该有一个锦绣前程。可是数月后,别人也许还没有从高中的喜悦中平静下来,罗洪先却找了个理由回家了。因为嘉靖皇帝朱厚熜迷信道教,求长生,虽身居禁宫,但政治手腕极为出色,朝廷稳定,却腐败横生。罗洪先此举应该深思熟虑过,也符合他格物明心的自我追求:理想中的庙堂和他此时所在的庙堂格格不入。嘉靖十八年(1539),他短暂地被召回任春坊左赞善,却又因上疏议获罪,削籍为民。到了后世恶名昭著的严嵩为相时,曾召罗洪先复出为官,但他坚决不肯出山。 从罗洪先的生平去看,《发北新关初闻孤雁寄东窗叔》应是他被罢官后所写,当时他回归故里时路过杭州北新关,至于是出关还是入关已经不可考了。当时他的头顶有孤雁清唳,也许让他想到了一生的抱负如水东流,不觉悲从中来。 1450年设立的北新关,标志着明代税收制度的成熟 过关,终归让人有所感慨。何况在罗洪先这样传承王阳明心学的弟子这里,王阳明格竹(王阳明年轻时为了实践朱熹的“格物致知”学说,曾格了七日七夜的竹子,希望格出圣人之理的典故)是他们心中的传奇和神话,能够在日常生活中得到启示,于心学子弟而言,无疑是一种理想。 罗洪先和北新关的关系,大抵是因为在水路出关或者入关。所谓关隘,通常就是指险要的关口,在交通要道设立的防务设施,又称关卡。有趣的是北新关,它的全名叫北新钞关,杭州人习惯性地把它叫做北新关。从今天的位置去看,坐落在大关桥北面,余杭塘河、小河与大运河三河交汇的运河东岸。 罗洪先的师爷王阳明当年也一定有过出关入关的经历,但就和运河的流水一样,很多时候,一滴水融于一江水中,不会有波澜掀起。 “北新关商贾云集,千艘万船……征税量居全国二十五个税关中第五位。清康熙二十五年(1686),此关收税银十万两之多,约占全国各关税银总额的百分之八点八……” “北新关遗址”碑上刻着的北新关往事,尽管是清朝的,但可以看出北新关的功能和当时举足轻重的地位。不过在罗洪先的时代,它还处于成长期。 杭州原有的北关在武林门外,陆游等人都有诗作写过,而北关夜市很多年里是市井繁华的标志。北关北移,北新关的设立,根源在于元末张士诚开辟了运河的新河道。 明开国后,运河漕运十分繁忙,漕船、盐船、粮船及民间商船仿佛过江之鲫,“帆樯如林,货物如山”是当时湖墅一地真实的写照。但偏偏明朝理学盛行,一方面商贾如织,另外一方面商人的社会地位颇为尴尬,“士农工商”转变为“士商工农”,但依然为士大夫阶层所不屑,这在冯梦龙的小说中可见一斑,也符合明朝的海禁政策:表象的“片板不能下海”(为了防备沿海奸民与倭寇勾结,朱元璋下令“片板不得下海”)和暗中的走私猖獗。 钞关在明代倒是瓜熟蒂落了——作为明代榷关中最主要的一种(“榷”,原意是拦在河水中的横木,后来引申为税费的征收),榷关正名为钞关,税收制度开始成熟,具有标志性的意义。 北新关自明景泰元年(1450)设立,上为桥,收陆路商贾之税;下设水门,收水运商船之税。关以桥名,隶属户部,又称户关、户部分司、北新钞关。 在成化年间(1465-1487)一度又被罢置,其根源在当时官场的相互推诿和权力的归属。到正德年间又复设,而俗名改称北新关也是在此时,成为浙江省内最重要的钞关。 北新关从这时开始存在了414年,到清同治三年(1864)告终,自“道光元年,裁浙江盐政,改设杭州织造,兼管南北新关”。 从北新关内部的管理体系去看,赫然是一个独立的存在,它内部设:书班,负责关务全面工作;书记员,负责收取税款的记录、发放、监督、审核等;稿生,鉴别收取钱钞、银两的真伪;更快,即押钞员,确保钱钞、银两的安全流向;钞户,负责保管钱钞和银两;杄子手,负责查验丈量货物。此外还设有督验等职务。 船入北新关,关关严谨。“待船入关,给黑筹,定编号数,照单给筹,按次验收”;商人填写的清单内,要报告所载货物,出入地点,或货物销往何处,如“某所属县商户某人”“缎绢箱几十号,一号某缎几匹,某缎衣几副”;船户也要填写清单,要注明所载货物名称、数量。船单的格式是“某县船户某人,今报某船一只,载某货物若干”,中间不敢瞒报,所报是实。 此外,相关各户、过塘主人、船埠头都要报清单。“说明出关货物、店户收买、店户递数;出关船埠头代写埠头递数,出入货物,经某处过塘,则过塘主人递数;其余丝牙、绸牙、青姜、白果、靛青牙人,亦各递数查考。” 商人缴纳税款后,税官给商人货票。“票中填注:本商户报到货物,该纳钱钞折银,除发该官吏收缴外,合格的给票执照,交关务员验实裁角,缴纳税款后,给红筹,船出关。” 按照明清时的规定,普通船只在计算税款时,税官除了要查验核实清单,还要量船量筏。而官员的船、太监的船、进士和举人的船过关可以免税。也就是说,这是一个特殊阶层,拥有很多豁免的权力,状元罗洪先当然是其中之一。 在罗洪先的年代,一直到万历四十八年(1620),北新关设立170年里,其所收的关税一直很稳定,每年船料商税银为四万两。而之后的天启元年(1621)到天启四年(1624),每年新增银二万两,到崇祯二年(1629)北新关新增银八万两。 这种增长里面大有奥妙,如果细细去分析,略作敷衍,大可以写出一部《官场现形记》。在明代杭州北新关制定《北新关商税则例》,到清代,佚名编纂《北新关志丛钞》和许梦闳编纂《北新关志》,均对北新关的地位、税收规模、流程等有详细记载。 今天大关桥之名的由来,也源自于此。对于南来北往的寻常百姓来说,这是一个关口:只有交了钱,你才能过关,而囊中羞涩的人,过关便是一道考验。 我无从推究在北新关的罗洪先想到了什么,总归他给我们留下了“遥怜失群翼,还似独游情”这样略显孤寂的声音,也许,运河水还能记得他孑然一身的背影。 北新关的兴衰和罗洪先过“关” 罗洪先过关了吗?商贾云集,千艘万舶,往返不绝的北新关,他要过的,也许是内心致良知的那一关。 当时的罗洪先肯定不会想到,在日后,北新关下设分址多处,又设稽查口20余处,征税量居全国25个收税关口第五位。到清康熙二十五年(1686),此关收税银达十万两之多,约占全国各关税银总额的8.8%。 这里提一句北新关的消亡,到清同治三年(1864),左宗棠奏请“将北新关暂缓开设,按月由厘捐酌拨,以抵关税一折”。后左宗棠任浙江巡抚,朝廷准其奏,此关改为厘局(旧时管理征收厘金的机关)。 但它的消亡并非没有波澜,此后,清廷户部曾多次欲恢复此关征税,但终究压力太大,反对意见众多,没有成功。 在罗洪先的一生中,他的“关”在别处,他的人生理想也颇为特别:精研舆地,考图观史,凡天文地志、礼乐典章、河渠边塞、战阵攻守无不精究。 他对于地理学的兴趣,是因为发现当时的地图多疏密失准、远近错误,于是外出调查收集资料,以“计里画方”之法(中国古代按比例尺绘制地图的一种方法),创立地图符号图例。历经10年,在嘉靖二十年(1541)前后绘成《广舆图》,不仅继承了元代地理学家朱思本的制图法,还加以发展,使地图更为科学实用。《广舆图》成为中国最早的一部较为完整的全国性综合地图集。 而和罗洪先同处于16世纪的荷兰地图学家墨卡托(G. Mercator),于1569年创立了墨卡托投影(一种等角的圆柱形地图投影法),对后世地图投影方法影响深远。他们俩可以称为东西方地理学的一时瑜亮,尽管两人之间无从交集。 不知罗洪先过北新关时,是否已经在思考自己今后的人生目标了? 另一位明代隐士史鉴写过一首《醉桃园·寄刘邦彦》词:“北新桥下雨催诗,春归人也归。多君重约再来期,春来人未知。花扫地,笋翻泥,还家时节移。青山南望渺天涯,美人相见稀。” 这大抵是人在旅途中寂寥的感受,而“关”一地,让人想到的更是一种割裂:时间延续性中的一次分割。这从伍子胥出关、关羽过五关等等我们耳熟能详的故事中可以得到结论,就像“清初六家”之一的施闰章在《从游诸子追送至北关》中所写:“命楫日将夕,言发一何难。亲交并集送,临期犹未还。行行越湖墅,众星粲以繁。殷勤二三子,出饯此河干。临流启高馆,四座闻秋兰。疲策昧饥渴,对俎不能餐。聊为尽斗酒,以解离别颜。行矣各努力,先民有遗言。” 江右王门学派的罗洪先,研究的是王阳明“致知”那一面,一般而言,是离开人的社会性而谈抽象的人性论,但离开官场以后的罗洪先,推究其一生的行事轨迹,由虚而实,从空谈转入到对地理实际的勘探和著述,这是他对于格物的理解和实践。 隆庆元年(1567),61岁的罗洪先去世了。诏赠光禄少卿,谥文恭。这是主流社会对他的认可和肯定。 罗洪先过世20多年后,明代另外一位伟大的行动者徐霞客出生了,他将定义一种不同于当时主流社会所实现个人价值的人生途径,徐霞客多次到过杭州,在他过北新关时不知道会想到什么,《徐霞客日记》中几乎没有记载,而徐霞客以行走丈量世界,罗洪先的学识对他的帮助估计会很大。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今天的北新关仅仅留下了让我们凭吊和怀古的遗址,作为世界文化遗产的运河有了不同于明清时候的功能和华彩。这是一种城市之美的时代化,在北新关的周边:珠儿潭、香积寺、旃坛寺、大浒弄、封鲸观……它们的过去和现在,有一些一直延续和呈现着,有一些已经隐身于故纸堆里,但即便是已经消逝的,它们也曾经有过高光和华丽的那一刻。 这种流逝和流逝之间的光泽,把城市中隐匿着的光透了出来,让它落在今天的高楼和街道之间,形成一种张力,一种在恍惚和踏实之间的城市之重。 在城市之北凝眸运河之时,我们所看见的水,或许正是千年前、百年前在这里所流淌过的:这是让我们得以耐心倾听的源泉所在。 五百年前的罗洪先所写下的文字依然让我读出了他对家园的热爱,在他人生的旅途中,他一直践行着他所感知的这个世界的良知,就像在旅途中他所写的另一首诗《逆旅主人》:“逆旅问主翁,日暮未有遇。同此如寄身,彼此莫为虑。人生无百年,区区惜所据。颓檐与华甍,终当俱委去。达士久不闻,末俗多愚误。此翁未足疑,吾道自堪惧。” 这让人想起另一位和杭州有着密切关系,被后世无数人缅怀的老市长苏轼的那阕《临江仙·送钱穆父》:“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这阕词正是元祐六年(1091)苏轼知杭州时,为送别自越州(今浙江绍兴)北徙途经杭州的老友钱穆父(名勰)而作,没有一般送别诗中的伤感和缠绵,创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很符合苏东坡旷达放逸的性格。罗洪先写《逆旅主人》时,应该是想到了苏东坡在杭州送别友人所写的这阕词。 只是在苏东坡的时代,还没有北新关,但苏东坡有诸多的“关”要过,而钱穆父如果走水路北行,苏东坡送别之地,还是在运河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