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明灭 | 天水佶佶(杭州人,会计) 最早看到湘西腊肉,是在一本上世纪80年代的短篇小说集里,作者是谁已经忘记了,说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吵架又和好的故事,贯穿故事情节的就是一盘媳妇蒸的腊肉。腊肉切得很薄,蒸得油汪汪,外加一小杯白酒,是多情的湖南妹子与丈夫讲和的象征。当时,我还没有去过湘西,不知腊肉为何物,以为是和杭州的酱肉差不多的东西。 2004年的春节,沉迷于《边城》的我终于来到了湘西,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假期。从杭州乘飞机到张家界,遇到了一场大雪,老天爷将一个银装素裹的大山呈现在我们眼前,奇崛峻拔的三千六百柱被冰雪覆盖,与江南的落雪天是完全不同的风格。导游是当地的一个小伙子,身材不高,行动敏捷,两颊被冻得通红,他看了看我和妈妈穿的运动鞋,扔过来两双草鞋,说还是这个防滑。我第一次穿上了草鞋——虽说不是直接穿,而是套在运动鞋的外面,也有点爬雪山、过草地的味道了。从山顶往山谷下望,那个震撼是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只记得导游拼命把我往后拉,如果一不小心出溜下去,那真是连骨头都找不回来了。 回到酒店,服务员姐姐坐在火炉后面不肯起身,一边烤火,一边对着小圆镜拔眉毛。和沈从文先生小说里写的一样,这里的女人热衷于把眉毛拔得很细,弯弯的一条线。看我们冻得不行,她头也不抬地吩咐厨师:“给他们炒盘腊肉,再上一个石耳肉片汤!”一大盘腊肉很快就端上了桌,肥的多、瘦的少,用菜油炒得亮晶晶,配菜是碧绿的大蒜叶,扑鼻的香气源自炉膛边经年累月的烟火。 知道我们来自杭州,厨师没有放太多辣椒,可还是有点辣,简直是下饭的神器。湖南的米饭是用木桶蒸的,比杭州的要硬一些,用肉片汤淘着吃正好。吃过饭,喝了热汤,才觉得有点暖过来,小导游又邀请我们坐在火炉边烤火。这种炉子,我后来在一部关于日本东北部乡下的纪录片里也看到过,就是一个比煤饼炉大一些的炭炉子,上面盖着一块铁丝网,可以烘番薯吃。为了防止煤气中毒和保温,又盖着一张小花棉被,十分科学。在比江南更湿冷的湘西大山里,有这么个炉子烤火,难怪服务员不愿意起身。 从张家界到凤凰又是一番经历,先是坐绿皮火车到乾州,再坐中巴车。过年的时候,火车上都是走亲访友的老乡,根本没有座位,车厢里的甘蔗皮积得老高,也难怪,吃那么多腊肉,不来点甘蔗败败火怎么行。中巴车就更挤了,让人透不过气来。来到实地,我才知道“小背篓”实际上有多么壮观!这哪是小背篓,足足站得下一个两岁的小朋友!当家男人就这么用小背篓背着送人的年货和日用品,领着媳妇、伢子,去走亲戚。朴实的湘西汉子,在拥挤的车厢里,努力空出一点位置让我容身,才没有晕车。 凤凰比张家界更冷,很早就在沱江的流水声中醒过来,有点不真实。凤凰的美已经被沈从文和黄永玉说尽了,镶着花边的一座古城,那么小又那么结实的美。清晨,我就战战兢兢地走过跳岩,去看了沈从文先生的墓,上面有他的小姨子张充和写的一副挽辞:“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背面是黄永玉写的:“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20多年后,黄永玉先生出版了自传体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磅礴几百万字,才写到23岁!第一部《朱雀城》,记录了他眼中的故乡,令人感叹这座小城的神奇,竟然赋予叔侄二人两辈子的创作源泉。这般性子坚硬的战士,居然又都找到了出身世家、修养深厚、柔情似水的女子,托住了两个人的颠沛流离,仿佛是大蒜叶和腊肉般的绝配。 凤凰的厨师拒绝“免辣”,这里的大蒜炒腊肉滋味更浓,感情丰沛,爱得很坚决,又像沱江水那般清澈。红红火火的辣酱放得理直气壮,腊肉的烟火气更足,传说是在炉膛里丢进了橘子皮,所以有一股清香。让我想起黄永玉画的潘金莲,他老人家的题字是:“爱了,把我怎么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