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水长流 | 周亮(杭州沙地人,作家) 初冬的富春江,更像一阕悠长的元曲。 出了溶洞,沿着弯弯曲曲的山径往下走。许是谈笑之声惊扰了两旁高高低低的大树,一片黄叶无风自动,簌簌地飘落下来,碰撞着其他枝桠,又落在山石之上,发出干脆的响声。像是一声号令,周围许多的叶子噗噗地盘旋着纷纷落下。落叶声荡漾开去,由近及远,山林下起了一阵阵枯叶。 这是难得一见的景象,同行的众人心中惊奇,纷纷停步。哪一片叶子没有飞扬的青春。往日的絮语,逝去的背影,强作欢颜又泯然大众,平平淡淡复归回尘土。 从湖畔居下去,就是富春江的江岸。天是深蓝的,水是黛绿的,青山披着白雾,湍流因着初阳的映照,涌动着一波波的蔷薇色。岸边有一个小伙拿着鱼线蹲在嶙峋的乱石上,挂着肉丝的鱼钩在这个石缝抖动几下,又在那个石缝起起落落。仿佛孩童的游戏,却真钓上了鱼,鱼不大,一虎口长,活蹦乱跳着,迎着朝阳的鱼头略略透明,全身呈现出紫红的颜色。小伙有些兴奋,说这是“石土步”,滋味很是鲜腴。后来我查资料,发现其言非虚,小鱼学名“松江鲈”,四腮俱红,是乾隆皇帝御赐的“江南第一名鱼”。这种珍稀小鱼,幼鱼四月溯流而上,成鱼十二月降海繁衍,喜欢生活在水质清澈、饵料丰富、又深又隐蔽的地方,富春江很适合它。 富春江,真是一条清澈的江河。在中国人的印象中,富春江不仅仅是一条地理上的清澈河流,它更是一条人文意义上的清澈河流。 在富春江上挥竿垂钓,这样的方式或许太过物象。在很多中国人的心目中,垂钓富春江,更多的是坐对一江清流,澄澈己心。至于形式,可以登上严子陵钓台赏景,也可以徐徐展开《富春山居图》品画。 我们常常说唐诗宋词元曲,元代的文人去写戏曲其实更像是谋生之举。元朝并不重视科举取士,攻灭南宋34年后,皇帝才在1313年下诏恢复科举,整个元朝仅仅举办科举16次,所选人才在元政府中也影响不大。对于生在元朝的那些汉人,尤其是南人来说,诗词歌赋变成了屠龙之技,而世上已经没有龙了。 《富春山居图》的画者黄公望生于1269年,1271年元朝建立。黄家家境优渥,重视教育,黄公望小时候持续几年“幼习神童科”,“经史二氏九流之学无不通”,目标是考取功名,学而优则仕。只是世事难料,元朝初年废除了科举制度,为求仕途通达,黄公望曾在杭州奔走于权名府邸,先后担任“浙西宪吏”和“察院掾吏”。只不过人间不易,周旋在纷繁的世界,明眸善睐,长袖善舞,眼看他游向河的另一岸,眼看他登上了一架松木梯。黄公望45岁的时候,中了负彩,身陷牢狱绝了仕路。 在《富春山居图》中很难看出这段际遇。有人说山水是一个人内心的映照,在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中却看不到满腔愤懑。慢慢展开这幅670多年前的画卷,一股平和之气扑面而来,没有突兀的怪石,没有桀骜的松枝,只有空旷寂寥。坡坨起伏,林峦隽秀;山谷深壑,烟岚浮动;林中樵夫,荷担而行;江上渔父,一竿悬流。 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选择。怎样去重新认识苦待我们的这个世界,最终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 人生当然可以丰富多彩。你看南宋的宫廷山水画,青瓦翠柳,红男绿女,浓墨重彩,好不热闹,只是名缰利锁,有许多的羁绊。当年光武帝邀请严子陵入朝,严公却而不就,退隐富春江垂钓。 在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中,疏朗的山、空旷的水是画作的中心,而人,只是这方水土的小小点缀。万国和万国的荣华,终究是属于那个世界的;澄江静流,一个人最终面对的,只能是你自己。 我与我周旋久,终作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