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浩然正气 莫之能御

《谢昌元座右自警辞》卷（局部） 南宋 文天祥 中国国家博物馆 藏

临平曾是南宋名镇，是宋韵文化的一部分。

11月3日，在“临风雅宋——‘宋韵临平’文化研讨会”上，文史专家们对临平宋韵历史文化资源进行了系统全面的挖掘及梳理。

超山的宋梅，《临平记》的桂芳桥，上书“宋代水利遗址”的石笕……在这可圈可点的历史遗迹中，重新读到“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的文天祥。

原来，抗金英雄文天祥正词严训斥伯颜的故事，就发生在临平的明因寺。

郁震宏

文天祥，天纵之才，一代帅哥，《宋史》用了十七个字来描写他的外貌和风度——“体貌丰伟，美皙如玉，秀眉而长目，顾盼烨然”。他二十岁中状元，即已为南宋网红青年，《宋史》说他“性豪华，平生自奉甚厚”，但在国家危难之际，他马上“痛自贬损，尽以家资为军费，每与宾佐语及时事，辄流涕”，心系国之大者，正是读书人的担当！

文天祥与临平、塘栖的亲密接触，集中在德祐二年（1276）的最初两个月，历史似乎注定了他“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悲壮命运。

1.

1276年刚开年，北来的刀光剑影，渐渐逼近临安府，且按《元史·世祖本纪》载，就可感受气氛的紧张：

正月十一，元军统帅伯颜出师嘉兴府；十四日，次崇德县；十五日，次长安镇；十六日，元宵刚过，次临平镇。

临平镇是临安府的东大门，临平失则临安危。正月十八，太皇太后谢道清任命临安府尹文天祥为右丞相兼枢密使。正月二十一，文天祥受命与元军统帅伯颜谈判，谈判的主要内容，是请求元朝保存南宋社稷，作为藩属国，称臣纳贡。

文天祥知道此时“战、守、迁皆不及施”，唯尽人事，听天命，他来到临平明因寺，与蒙古军队统帅伯颜会见。开始时，大家说话还很客气，讲礼数，说着说着，文天祥与伯颜大吵了一架，这一架，响彻天下后世，史称“抗论明因寺”。

他们究竟是怎么吵的？《续资治通鉴》记载：

天祥见巴延（即伯颜）于明因寺，因说巴延曰：“本朝承帝王正统，衣冠礼乐之所在，北朝将以为与国乎，抑将毁其社稷也？”

巴延以北诏为辞，言社稷必不动，百姓必不杀。天祥曰：“北朝若以欲为与国，请退兵平江或嘉兴，然后议岁币与金帛犒师，北朝全兵以还，策之上也。若欲毁其宗庙，则淮、浙、闽、广，尙多未下，利钝未可知，兵连祸结，必自此始。”

巴延语渐不逊，天祥曰：“我南朝状元、宰相，但欠一死报国，刀锯鼎镬，非所惧也。”

这一架后，伯颜把文天祥羁押起来，十多天以后，押解去燕京。

明因寺，规模很大，据《咸淳临安志》记载，明因寺有宋宁宗皇帝御书“守内真，除外妄。修觉慧，悟真如”十二字，还有宁宗杨皇后所书“众生自度，佛不能度。欲正其心，先诚其意。无视无听，抱神以静。罪从心生，还从心灭”三十二字。

二月初五，文天祥被伯颜软禁期间，宋恭帝率百官拜表祥曦殿，诏谕南宋郡县全部投降，元军进入临安府。《宋史·理宗谢皇后传》记载这一天，两个字，平淡而悲怆：宋亡！

次日，太皇太后谢道清派贾余庆、吴坚、谢堂、刘岊（jié）、家铉翁作为祈请使，北上燕京。二月初九，祈请队伍启程出发，前后左右都有元军“护送”，他们走的不是上塘河，而是从北关出发，水路，走塘栖方向。

就在这一天，伯颜又和文天祥见了一面，具体谈了什么，不清楚，严光大《祈请使行程记》说：“此日会天祥于军前，忠义激烈，分别夷夏，遂激北朝丞相之怒。”火药味不亚于第一次相见，于是文天祥被带上了祈请使的船队，被迫北上。

二月初十晚上，月色清冷，船队停泊谢村，西岸钱塘县，东岸仁和县（今崇贤街道）。文天祥望着月色，心情低落，船行无声，放眼皆是沧海桑田，难道就此袖手？突然间，一声鸡叫不知起于何处，让人想起中流击楫的祖逖。文天祥心有所动，提笔写下“尘暗天街静，沙长海路迷。铜驼随雨落，铁骑向风嘶。晓起呼詹尹，何时脱蒺藜。”

二月十一，船队到达塘栖，此时正是公元1276年的2月27日。

这天晚上，元军将领在塘栖的篝火晚会，邀请吴坚、文天祥、贾余庆、家铉翁、刘岊参加。贾余庆、刘岊身居高位，对宋朝亡国却幸灾乐祸，文天祥当面骂过贾余庆“卖国”。那日，贾余二人的丑态，连宋朝叛将吕文焕也看不过去，文天祥更是火冒三丈，在《留远亭》这首诗中的序言中，文天祥完整地记录了这一夜塘栖发生的故事：

宿处岸上，有留远亭，北人然火亭前，聚诸公列坐行酒。贾余庆有名风子，满口骂坐，毁本朝人物无遗者，以此献佞，敌惟亹亹（wěi）笑。刘岊数奉以淫䙝（xiè），为北所薄。文焕云：“国家将亡，生出此等人物。”予闻之悲愤不已。及是，诸酋专以为笑具，于舟中取一村妇至亭中，使荐刘寝，据刘之交坐，诸酋又嗾妇抱刘以为戏，衣冠扫地，殊不可忍，则堂尤愤疾云。

文天祥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德祐二年正月二十一，他离开塘栖，继续北上，二十八天以后，二月二十九，祈请使队伍在渡长江的时候，文天祥在元军的眼皮底下逃脱了，一路往南，做出一番顶天立地的事业来，直到死于燕京，为南宋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2.

文天祥死了，但他与临平的缘分，还没完。

就在文天祥去世五百零四年以后，乾隆五十二年，大冬天，临平湖上，一个渔夫拎起网来，发现里面有一块碧绿的石头，正疑惑间，嘉兴诗人王仲瞿恰好船行过此，这样的奇遇，简直像一场梦，让人怀疑是不是真的？

倘是一般人，擦肩而过，不足为奇，但这王仲瞿是一代奇才，《清史列传》说他“好游侠，兼通兵家言，善弓矢，上马如飞，慷慨悲歌，不可一世”。倘若生在宋末，像他这样的奇士，或许也是一个文天祥呢。

王仲瞿见此绿石毫不犹豫买了下来，没想到这是文天祥用过的一方砚台。这方砚台，因其形似蝉腹，后世习惯叫它“蝉腹砚”，上面刻有谢皋羽的铭文，可称“双璧”。谢皋羽就是文天祥抗元失败去世八年后，以《西台恸哭记》祭拜他的兄弟。

王仲瞿倒是个大方的人，他自己藏了几年，就送给了袁枚。袁枚当时已经七十九岁，名满天下。他专门为“蝉腹砚”配了一个匣子，什袭珍藏，并发动朋友圈写诗，自己写跋，将“蝉腹砚”重见天日这段奇事，写得清清爽爽。

乾隆五十二年以前，文天祥传世的砚台，大家都只知一方“玉带生”。但自“蝉腹砚”惊现以后，名气日大，又因袁枚的超大流量，写诗点赞的人特别多，临平人金友白也曾写诗赞叹，“沧桑五百余年矣，蝉腹枵（xiāo）然饥不死。沁以柴市两行之血泪，卷起厓山百丈之海水。”

与王仲瞿一样，袁枚为人大气，又将“蝉腹砚”送给了曾燠。曾燠是进士，乾嘉之际，他提倡风雅，是一代“武林盟主”，得了“蝉腹砚”，又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征诗运动。

前有袁枚，后有曾燠，两大文坛盟主，前后呼应，这方砚台，名气越来越大了，再也没有人过问砚台的真伪，大家爱文天祥，爱的是一种精神，一种情怀。

近代徐珂作《清稗类钞》，其中有一则《袁子才藏绿端蝉腹砚》，他写这则掌故的时候，蝉腹砚恐怕已在郭则沄手里了。郭则沄《十朝诗乘》载：“宾谷务宏奖，精鉴藏，余所得文山蝉腹砚，即其题襟馆故物。”宾谷，即曾燠。这个郭则沄，就是俞曲园先生的曾女婿，俞平伯的姐夫。临平是俞曲园的舅舅家，“蝉腹砚”出于临平，绕了一圈，到此为止，又跟临平扯上了一点关系，实在有趣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