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之间 | 陈思呈(作家,观片者) 很久前看过的伊朗电影《何处是我朋友的家》,其中一些细节让人难以忘记。 八岁的小男孩子阿哈玛德,翻山又越岭,要把作业本还给隔壁村的内玛扎迪。他像无头苍蝇一样胡乱打听,这过程遇到了无数人。 遇到一个做铁门的手艺人,他像片子里所有的成年人一样忙碌,对小男孩的燃眉之急完全无感。他絮絮叨叨地感慨自己的事业:“木门现在看起来好好的,两年里就会烂掉。”……“一扇铁门这么便宜,你就算多给我一百多块,也不够我买驴子的饲料呢。” 又遇到另一个老匠人,是做木门的,简直就像和前面做铁门的唱对台戏,也是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 “我是做木门的。木门比铁门好。铁门一辈子都用不坏,一辈子有那么长吗?”……“我做的木门被送到城里去,但我到城里却找不到我做的木门,那个感觉就像我找不到我的外甥一样。” 他们自然都没空理小男孩。小男孩在这个焦虑的夜晚,在这条山路上反复跑了几次,最后依然没有找到这个朋友的家。 我看到那个情景,莫名地感到,自己与这两个人,做木门和做铁门的,很像。我们都很忙,很着急,很难在自己的那点子事情里面跳出来,分散一下注意力,注意一下别的事。我所做的,和做铁木做木门的差不多,没有区别,我们忙得那么投入,那个状态,有一种荒诞的诚挚。 不知是不是这种荒诞的夸大的忙碌,让我的生活,总处在某种急躁之中,仿佛几分钟的时候都不容浪费。 我像每个潮州人一样很爱喝茶,但总觉得冲工夫茶太慢,所以总是冲一大杯放在写字台上。但如果茶冷了,不是重新冲一杯,而是拿去微波炉加热两分钟,同样是为了快。 我家阿姨也是潮州人,她来我家做阿姨之前在家乡务农,她说每天最享受的,就是在地里忙了一天后,坐下来冲茶。但这里面,最享受的那部分,并不是茶本身,而是冲茶的过程。 吾乡的茶道,归根到底都是在强行地把时光慢下来。比如开水不能直接淋到茶叶上面,而是要顺着茶叶周围慢慢注入,这叫“不要撞破茶胆”。要用三个小杯轮流喝,每次都要洗杯。还有更讲究的,要用橄榄核来烧火,那样火苗不急不缓,装水的壶不能用瓷壶,要用陶壶,这样传热才慢。另外取了水之后,还要放一放沉淀一下,感觉好像担心水跑了远路心跳太急,要让它平静一下心情似的。 如果打了江水煮茶,要用中游某地的水。有人坐船到了中游,忘了取水,只好取了下游的水回来,结果回家一喝,觉得茶香尽失,从此他哪怕错过了中游,也要回头重新走一遍,一定要取的是中游的水。 这些都是民间的做法,就是最普通的民众的生活,对一件珍重的事,也用“慢”来强化它的珍重。 所以,关于慢的好处,是这些年我一直在试图习得的。 时间的赋予是很难提前预知的。时间的好处可能就是这一点:它给的好处很难被提前支取,任你是再急的急性子,你都对此毫无办法。 正因此,痛苦和喜悦一样,才能有最充分的发酵。 我一直很喜欢里尔克的《给青年诗人的信》,尤其喜欢里面的这一些话:“现在你不要去追求那些你还不能得到的答案,因为你还不能在生活里体验到它们。一切都要亲身生活。”——是的,这就是急性子的问题。困扰乃至痛苦的时光,急性子都很想提速。但不能。任何急性子都无法提前把明天的早晨召唤过来,也无法提前召唤平静。只能忍受,这里面有艰涩的学习,困难的分析,枯燥的等待,时间的颗粒被切割到极细。 我看到时间的颗粒无限地变细,我似乎还从来没有经过那样的缓慢,被时光那样细腻地碾压过的状态。但是,当那一切过去之后,我也收获有生以来从没有过的充实。而这里面最大的收获,就是等待本身。 我现在所理解的慢,不仅仅是茶道里,用陶壶,用江中游的水,反复洗杯——不仅仅是一种技术化的慢。 也不是木门坏得更慢,还是铁门坏得更慢。 我所理解的慢,就是我们从生活里汲取的感悟,它一定要经历过那些蒙昧,要经过的日和夜,都不能飞度。 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能领略里尔克的话: “像树木似的成熟,不勉强挤它的汁液,满怀信心地立在春日的暴风雨中,也不担心后边没有夏天来到。夏天终归是会来的。但它只向忍耐的人们走来,他们在这里,好像永恒总在他们面前,无忧无虑地寂静而广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