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元丰年间,宋军兵败永乐城,死伤二十余万人。 消息传到京城,宋神宗痛哭不已。 当时还是太学生的周邦彦,写下了长诗《天赐白》,指责朝廷用人失策,抨击守将昏庸无能, “君不见书生镌羌勒兵入,羌来薄城束缚急”,纸上谈兵,狂妄轻敌,焉有不败之理?
“元祐党争”后,朝廷里的新旧两党,一直争斗不停。 每一场波澜壮阔的风浪里,都会涌现出大量的奸邪小人。 他们背信弃义,卖友求荣,摇摆不定,投机钻营。 周邦彦自然不屑与他们为伍。 虽然“漂零不偶,积年于兹”,却从未改变过立场。 仅凭这点,就能让人肃然起敬。
周邦彦主政溧水,一上任就将衙门里的贪官污吏,全都扫地出门,深得民心。 宋徽宗即位后,曾广开言路,号召臣民“各许实封言事”“毋有忌讳”。 这应该是周邦彦最擅长的事,但这一次,他沉默了。 大宋不灭、党争不息的时代,随便抛出一个建议,都会引来一批杠精附体。 窗风猎猎举绡衣,睡美唯应枕簟知 忽有黄鹂深树语,宛如春尽绿荫时 黄鹂深树鸣,睡到自然醒,多好。
大观年间,宋徽宗陆续接到各地“天降祥瑞”的呈报,感觉形势一片大好。 他要把这些祥瑞之兆,告诉全宋的子民。 他又想起了擅写爆文的周邦彦。
当蔡京找到周邦彦时,老周只回了七个字: “某老矣,颇悔少作”。 我现在老了,很后悔年轻时写的那些文章,都是套路,没有深度。 明明一篇文章,就能换来黄金万两,这等好事,他却避之不及。
周邦彦不是老了,而是懂了。 “委顺知命,人望之如木鸡,自以为喜”。 在别人眼里,他已经蠢到无可救药。 而在周邦彦看来,这样的自己,却是人生最好的状态: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索性自号为“清真先生”,清心寡欲,清真无为。 七 宣和二年,六十五岁的周邦彦,提举南京鸿庆宫。 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职位,专门负责皇家祭祀事宜。 担任者不是德高望重的老臣,就是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 周邦彦欣然前往。
就在此时,方腊起兵造反。 周邦彦准备返回杭州,路上遇到的,全是仓皇逃窜的百姓。斜阳映照下的钱塘,显得格外苍凉。 又累又饿的周邦彦,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周大人,进来喝一杯吧”。 原来是位曾经相识的歌女,周邦彦连忙停下脚步,走了进去。
几倍浊酒下肚,周邦彦有些醉意,便找到一处寺院,歇息了一晚。 醒来后,听说两浙已被方腊占领,周邦彦只得前往商丘,赶往鸿庆宫。
不久,周邦彦便病逝于商丘,享年六十六岁。 去世之前,他曾写下一首《瑞鹤仙》。 后人发现,词中所言,竟与周邦彦最后的经历,出奇的一致: 悄郊原带郭,行路永,客去车尘漠漠。斜阳映山落,敛馀红、犹恋孤城阑角。凌波步弱,过短亭、何用素约。有流莺劝我,重解绣鞍,缓引春酌。 不记归时早暮,上马谁扶,醒眠朱阁。惊飙动幕,扶残醉,绕红药。叹西园、已是花深无地,东风何事又恶?任流光过却,犹喜洞天自乐。 “字字皆验,卒章又应于身后,岂偶然哉?” 不全是偶然。 在周邦彦之前,有不少文人“好词甚多”,却“不协律腔”,导致无法传唱,流传不广。 那些精通音律的教坊乐工,所作之词倒也朗朗上口,却因为“词语尘下”,全不可读。 周邦彦刚好两者兼之,“能文章,妙解音律”,是真正的“集大成者”。
后世之人,对周邦彦的文学地位,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认为“词中老杜,非先生不可”,称他“最为词家之正宗”,“两宋之间,一人而已”。 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中,还有这样一段话: 犹觉拗怒之中,自饶和婉,曼声促节,繁会相宣,清浊抑扬。
这本是评价周邦彦之词的。 其实,周邦彦的一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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