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嘉励:考古就像在城市“年轮”里挖掘故事
杭州网  发布时间:2022-12-12 15:50   

郑嘉励 中国考古学会宋元明清专业委员会委员、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长。主要著作有《浙江宋墓》《武义南宋徐谓礼文书》等。业余从事杂文写作,出版《考古的另一面》等。

印 象

最具跨界气质

读墓就是读人

↑2022年12月10日,郑嘉励带领市民走读凤凰山

我对历史情有独钟,顺便在阅读古籍的时候心里常常生出疑问:“是真的吗?”我想,真实与否,也许考古学家们能给答案,因为他们是有可能手里掌握着证据的人。郑嘉励就是其一。

我和他属于自来熟。见面后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能感觉到他的专业知识喷薄欲出,没给我客套的机会,直接带着我在西湖“扫墓”。孤山上,每到一处坟冢他都细致讲解,从墓的外形到墓主人的身世,再及里面到底有没有尸骨,特别通俗易懂。站在坟前,我已经忘了我是来旅游的,脑子里那些风花雪月的古诗瞬间灰飞烟灭,倒是在想,我该默哀还是该去哪儿掐朵花献上?但郑嘉励讲完这处,就奔下一处了,在他回头之前我赶紧跟上他的脚步。

当时我就想,这地方难道是陵园,怎么埋着那么多人呢?从林和靖、苏小小、秋瑾、章太炎到岳飞、于谦、武松……郑嘉励用他的专业知识刷新了我对西湖的印象。

我的案头多了一些考古专家的书,郑嘉励让我用一个全新的视角去阅读历史,我想我离真相更近了一些。他说他少年时期特别想未来做鲁迅那样的人,听他这么说的时候,我立刻在脑子里把两个形象对比了一下,还是郑嘉励更可爱。

郑嘉励是考古专家里最具有跨界气质的。他拿起话筒能当主持人,有他在,你丧失语言功能他都不会冷场;他拿起笔就是作家,出版过《考古四记》《考古者说》等著作。要是哪天谁说郑嘉励跨界当歌手了,我都不会觉得意外,因为看他分享流行歌曲不是一次两次了。总之,在郑嘉励身上有无数的可能性。人到中年,却看不出中年,从他犀利的眼神里,能见到青春才有的清澈光芒。郑嘉励热爱考古,他说读墓就是读人。曾经面对白骨的恐惧早已变成敬畏,在田野里寻找历史,在历史中叩问真相。

郑嘉励说他的那本《读墓:南宋的墓葬与礼俗》太过专业,我肯定看不进去。其实我还真看完了,虽然有太多的考古术语和生僻字,我是捡我看得懂的地方看的。比如从朱熹的《家礼》看出他的儒家思想及丧葬观。阅读历史,就是了解自己。

南宋临安城考古目标

描绘一幅临安城地图

↑2022年12月10日,郑嘉励带领市民走读凤凰山

记者:浙江是考古大省,春秋战国时期的越国、秦朝的会稽郡、宋室南渡之后的都城,时间的印记都留在这片土地上。古代文献记载的历史是不是可以作为城市考古的参考?

郑嘉励:城市考古不仅仅是研究古代城市形态的变迁,也不是书本上的历史,而是深埋在地下的实物。浙江的城市比较详细的记载始于南宋,隋唐以前没有文献资料,必须通过考古去探究。南宋临安城的地面在如今杭州城内水泥路面以下两三米处,在都市高楼大厦的缝隙间考古困难重重,几乎无法触及地层深处的早期遗迹。

记者:在影视剧里看了太多宋人生活,特别唯美。现代人也在追求宋代美学,南宋临安城的古人居所有什么特点?

郑嘉励:现代人盖房子需要向下挖地基,而古人造房子是在前人的房基上加筑台基,比如元、明、清、民国时期的地面,依次叠压于南宋地层之上,层层累积。不过800年,南宋时期的路面已经深埋于地下了。也就是说,我们城市中每一座高楼大厦的每一根钢筋水泥的桩子,都曾经穿透南宋临安城遗址的胸膛。

记者:脚下踩着古今重叠的土地,要在现代都市追寻历史遗迹,这让我想到锯开的古树,考古很像在一圈一圈的城市年轮里挖掘故事。

郑嘉励:我们挖掘“故事”,不仅要复原古代城市局部规划、道路肌理、坊巷格局,有时候还要复原一些重要建筑。以杭州为例,南宋临安城考古的目标是描绘出一幅详尽的临安城地图,但考古队辛苦工作多年,成果只是在地图上画出南宋太庙的一条线,或者德寿宫的几个框框。我们只能通过有限的发掘,获得不同段落的数据。

记者:除了历史文献记录,跟文字有关的就是墓志铭了。为什么有些墓葬里有墓志铭,有些只立无字碑?

郑嘉励:古人去世后会在墓圹随葬一块写字的石头,即墓志,也叫“圹志”。通常内容简略,概要叙述墓主人生平简历、埋葬地点等。圹志深埋地下,自家人将就写也无妨。墓表碑刻则必须请名人执笔,非但要内容翔实,更要文采斐然。找名人执笔,拖个一年半载是常事,所以很多墓地预先设置了空白的墓碑,就等墓主人入土后,请名人撰文来填上。但古人未必都是孝子,也未必能请得动名人,就找各种理由拖来拖去,所以就有了很多无字碑。

宋朝的生活方式

丰富多元典雅朴素

记者:在对陵墓考古的时候会看到盗墓的痕迹吗?您目睹的“盗墓笔记”是什么样?

郑嘉励:上世纪90年代盗墓最厉害的是绍兴,到今天绍兴地区没有一座古墓是完整的。我们挖到过一个战国时期的墓葬,墓壁周围都是抓斗的痕迹。我还曾在墓室中见过手电筒、方便面、二锅头。盗墓小说里的写洛阳铲早过时了,现在考古工作者用探铲,如果土层较薄,就用钢筋插,碰到砖头的地方就是古墓。山西大同的北魏永固陵在金代屡遭盗掘,盗墓贼将宝物洗劫一空后,竟然在墓内题词留念。宋代以后流行在墓室、棺木、墓壁之间浇灌三合土,也就是将黏土、沙子、糯米浆、松香搅拌在一起,犹如今天的混凝土。然后盖上石板顶,再把墓志倒扣在盖板上,最后填筑封土,形成一个馒头状的坟包。如此层层叠叠,文书、尸体和棺木就和外界隔绝了。南宋大儒朱熹在《朱子家礼》中把三合土墓称为“灰隔”,我们在考古发掘时用电钻都钻不开。

记者:这么严密的封盖应该不会被盗墓者打扰了吧?

郑嘉励:没有什么能挡住盗墓者的贪欲。南宋中低层官员徐谓礼的墓志盖在顶板上,被砸碎了,盗墓者把棺木锯开一个小口,个儿矮的人能钻进去。古人墓室主要以防腐为主,据后来被抓获的盗墓者供称,徐谓礼的官文书原本卷成一轴,装在金属容器内,外表整体蜡封,置于棺木中。徐谓礼穿戴整齐,尸体与棺木之间的空隙用各种衣物塞紧,灌上水银,棺盖和棺身以卯榫咬合,没有任何缝隙。即便如此,仍被盗墓者打开了。

记者:我特别好奇这位南宋文人士大夫的墓里会放点儿啥?

郑嘉励:徐谓礼是个一文官,随葬品主要是文房四宝笔墨纸砚。也有日常生活用品,比如唾盂,类似于现在的痰盂。比较重要的是官文书,各种官阶和差遣的委任状,证明其官员身份。其实盗墓者要的是金银财宝,就算他们很细心地把衣物都拿下来,也不可能知道衣物的层次,学术价值几乎等于零。而经过科学发掘的墓葬,哪怕是一块砖头、一个罐子,我们都可以准确还原到它具体的三维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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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提起宋朝,人们脑子里大概除了宋人唯美而文艺的生活,就会想到靖康之耻、岳飞抗金,这段历史在考古中是否也能清晰可见?

郑嘉励:金兵临城,宋徽宗第九子康王赵构赴金营充当人质,正走在路上,“靖康国难”发生了。赵构侥幸成了南宋高宗皇帝。金兵继续追来,宋高宗、孟后亡命天涯。在他们驻跸绍兴的时候,孟后走完了跌宕起伏的一生,就近安葬在今天绍兴富盛镇的宝山脚下。宋金议和,宋人赔钱称臣,金人遣返宋徽宗、郑皇后、高宗皇后邢氏的棺木,还有当时仍活着的高宗生母韦皇后。其实金人尚火葬,回来的可能只是几口空棺材。宋徽宗、郑后、邢后也葬在宝山脚下。韦皇后到杭州,从此深居简出,去世后也葬到徽宗身旁。这块默默无闻的墓地发展成皇家陵寝,史称绍兴宋六陵。

记者:在您心里如何定义宋朝?

郑嘉励:过去我们认为宋朝“积贫积弱”,其实宋朝典雅朴素的青瓷、玉器、山水画,以及《清明上河图》所呈现的丰富多元的生活方式,代表了中华民族文化在一个历史时期的审美,很有研究价值。

通过田野考古

体会古代种种细节

雷峰塔地宫发掘现场 郑嘉励 供图

记者:每个朝代的陵墓是否都有自己的特点,还是古人会一直遵照先祖的传统沿袭下去?

郑嘉励:就这一点来说,南宋是承上启下的时代。到了明代,从南京明太祖孝陵到北京明十三陵,均为沿中轴线分布的呈“前方后圆”的平面布局,明代以前无此先例。如果将明代帝陵和北宋皇陵加以比较,会发现两者的规划原则存在差异,它们来自完全不同的文化系统。举一个例子:北宋皇陵分上、下宫制度,两者分离,下宫(寝宫)位于上宫的西北;明代帝陵废除了下宫,扩大享殿,形成三进院落,呈中轴线布局。

记者:为什么明代帝王与北宋皇陵的“墓葬审美”差这么多呢?

郑嘉励:明太祖朱元璋是安徽凤阳人,其地隶属南宋旧境。明朝建立前夕,朱元璋的活动重心在江南,即使建都南京,江浙地区仍是明朝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是华夏文化传统传承的重镇。朱元璋当皇帝后,诏令恢复中华旧俗,以江南为代表的南宋物质文化、社会礼俗是其重要的效法对象。而北宋皇陵代表的是北方中原的传统,很可能并未出现在朱元璋的视野内。

记者:考古专家在田野中寻找历史,应该也会读更多的典籍去佐证自己的挖掘发现,您从事考古之后,更想去阅读哪本书?

郑嘉励:我的同事刘斌主持过良渚古城的发掘。当年他在湖北宜昌中堡岛考古,驻扎在大江南岸黄陵庙镇。那里正是《三国演义》开篇时的意境──“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那段日子让他难忘。工地雇用的当地民工,工作间歇聊天说的都是《三国》。考古队离开那日,乡亲们出门相送,走出很远仍不肯回去。听完这段故事,我决定重读《三国演义》。用心生活过,才能体会《三国演义》里的种种细节。感谢田野考古,增长了我们古代的知识,丰富了我们当下的生活。

郑嘉励自述

古今碰撞的瞬间 

体验生命的真谛

↑1994年,结束了在四川的考古实习,郑嘉励搭乘长江客轮返回厦门。

途经葛洲坝,开闸之际,他在甲板上摄影留念。(台州日报)

我是一个考古工作者,上班也就等于“上坟”。这句话让我成了“网红”。很多人对我的工作产生了好奇,其实我从事考古是个误会。填高考志愿时我填的全部是“历史”,最后一项实在没东西写了,随便填了个“考古”,怎奈最后却收到厦门大学考古专业的录取通知书。后来我才知道,考古是冷门专业,只要有人填报,就会被“掳去”。

上世纪90年代毕业的考古学生,十之七八会做史前考古。我参加工作之初主要从事河姆渡、良渚文化遗址的发掘工作。1994年,我在重庆三峡考古实习,第一次发掘汉墓,害怕得不得了,甚至担心会有“报应”。在参加工作后,我还经常有这种想法,内心的恐惧始终存在,越是回避就越害怕,越被死亡和意义问题所困扰。

考古工作经常接触古人的坟墓,会倒逼人思考一些问题。墓葬,从史前到明清时期,是最成体系的考古材料,独立构成了一部深埋于地下的古代史、文化史、生命史。这是认识历史、体验人性的绝佳素材。墓葬有着天然的情绪张力,有恐惧,有好奇,连接着生与死,融合了存在与虚无。它代表古代,而我身处今天,我们相遇时,古今碰撞在同一个时间点上。当我选择真实面对,焦虑与困惑反而变得可控──生命是一段旅行,生命的真谛就是趁活着做些事情,体验人生。

我的阅读和研究兴趣在文史领域,对没有具体人物、具体历史事件的史前时代终有隔膜。后来几经挣扎,兜兜转转,退到了汉唐以后的考古领域。我有点儿标新立异,大家认为没搞头的我偏去要做。当然,主要还是因为唐宋以后的墓葬更容易与普通人的情感、趣味和思想连接,可以部分满足个人的文史情怀。

近年来,考古在公众中的认同度大大提高了,越来越多的中学生表示愿意从事考古职业。我不敢对年轻人有任何建议,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那就是务必要听从内心的召唤,寻找自己热爱的职业,并为此奋斗。这就是人生的意义。

那些真正研究历史的人,一天要读十几个小时的书,我们考古工作者只凭读书怎么拼得过他们?所以我们要到田野里去实地探访,发现问题,才能做出别人没有的东西。拿宋代历史来讲,包括城市、建筑、手工业,其文献记载是一个历史,实物的保留又是一个历史,把这两部分研究结合起来,才能呈现出相对完整的图景。用田野考古做史学的这套方式不会成为主流,但可以对文献研究起到一定的补充作用。

我想在退休之前组织团队,制订计划,全面调查、研究浙江的宋塔、宋桥、宋代瓷窑址、宋代墓志碑刻、宋代摩崖题记,建构起全面的浙江“宋代文物考古史迹网”。我还想写一点闲杂文字,记录下文物考古工作中的酸甜苦辣,将田野、读书、考古、历史、个人情感、生活体验整合起来,再出几种杂文书。如果还有可能,我想写作一部关于家乡和自我成长的小说。

本文原刊于天津日报2022年11月29日第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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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天津日报  作者:记者 王小柔  编辑:郭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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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嘉励:城市考古不仅仅是研究古代城市形态的变迁,也不是书本上的历史,而是深埋在地下的实物。记者:考古专家在田野中寻找历史,应该也会读更多的典籍去佐证自己的挖掘发现,您从事考古之后,更想去阅读哪本书。我的案头多了一些考古专家的书,郑嘉励让我用一个全新的视角去阅读历史,我想我离真相更近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