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日,我国著名文物保护专家谢辰生先生去世,享年100岁。
2016年6月13日,谢辰生和宿白、黄景略、张忠培给中央写信,提出了《关于良渚遗址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标示中华五千年文明的建议》。信中写到:“我们已在考古文博界工作了六七十年,今天写信给您是为了促成良渚遗址早日申报世界文化遗产,为中华五千年文明树立一处标志……”2019年7月6日,良渚古城遗址列入世界文化遗产。
相关阅读:
2016年,许力(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特聘教师)带着邵群(杭州西湖风景名胜区灵隐管理处副书记),在北京拜访谢辰生先生。谢辰生对邵群说:做文物保护,需要有人担心它们的安危。
平生只做一件事 热血丹心护古城
——访谢辰生先生
邵群 (杭州西湖风景名胜区灵隐管理处副书记)
2016年8月10日上午,在北京三环北边一座不起眼的老宅院里,我们又见到了并不久违的谢辰生谢老。被杭州酷暑烤焦的我们,因和谢老有约得以感受北京的惬意与凉爽。从2003年杭州市筹划编制《临安城遗址保护规划》开始,我们就常常来到这里。拜见过谢老、罗哲文、黄景略等诸先生。他们或睿智,或幽默,或平易近人,他们高瞻远瞩,奖借后学……每次拜会都获益非浅,自然而然对这个院子也充满敬意。
如约叩开三楼那间一居室的房门,是谢老的书房。熟悉的水泥地面,斑驳的墙面,书桌、沙发、单人床上堆积成山的报纸和书籍,床上铺着褪色的蓝白格床单,窗口挂着灰蓝色竹叶图案的窗帘,一成不变的老旧模样。一成不变的还有临窗而坐的谢老,脸庞清癯,带着淡淡的笑。那天书桌上正放着谢老修改中的《中国大百科全书·文物卷》的前言,我们的访谈自然而然地从这儿说起了。
邵群拜访谢辰生先生
一、文物保护方法要适合中国国情
《中国大百科全书·文物卷》要重新出版,出版社请谢老再作修订。谢老一手拿着放大镜,一边指着文稿对我们说,当年在国家文物局接到的第一项任务,就是郑先生交办的起草文物保护法规。
我们知道,谢老说的当年,就是新中国成立之初。那时全中国满目疮痍,百废待兴,文物保护最急迫的任务就是抢救饱经战争摧残的文化遗产,迅速制订法规制度,阻止文物被盗、流失境外。文物局局长郑振铎要求当时的小谢先搞禁止文物出口、规范有序进行考古调查和发掘等几个单项的法规文件。谢老当时作为郑振铎的秘书、国家文物局最早的工作人员之一,在王冶秋、裴文中等领导、前辈的具体指导下,开始了文物保护法规建设的开创性工作。
谢老把惊心动魄的往事说得风清云淡,言辞间更多的却是感恩。他说,郑振铎先生对他的帮助是最大的。郑先生除了对文件的内容和重点逐一做了指示外,还把收集到的民国政府的以及国外的文物法规资料提供出来。
1950年,由谢老执笔起草的《禁止珍贵文物图书出口暂行办法》《古文化遗址及古墓葬之调查发掘暂行办法》《关于保护古文物遗址的指示》等新中国首批文物法规正式颁布。从此,谢老与新中国文物法规制订密不可分。他曾主持起草1982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撰写前言,第一次明确提出文物的定义,起草了截至20世纪90年代新中国大部分的重要文物法律法规。
可是,《文物法》已经颁布多年,却还是有那么些人连什么是文物的概念都搞不清楚,有的甚至还是从事文物保护工作的领导。当谈到这些时,谢老不觉提高了声音,生气地说:中国多少年历史?英国多少年历史?美国多少年历史?这些人只会照搬国外的定义,套用国外的文物保护法规章程。中国的文物保护一定要有自己的方法,要符合国情。谢老说,比如文物时限就不能一味地套用英国或者美国的定义。现在有些专家建议重新修订《中国大百科全书·文物卷》时,要把文物的下限与世界接轨,即回到1830年。所以谢老很生气,他认为单纯地为与世界接轨而无视中国五千年历史,是文化的不自信,是倒退。
是啊,单纯看眼前,很难想象,这位坐在凌乱家具与书籍间、过着简陋生活的九旬老者,怀揣的是国家的尊严和文化的昌盛。
二、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访谈中,我恳请谢老为《杭州文博》题词。他从书桌上的笔筒中挑出一支毛笔让许力去化开。我们几个不由相视一笑。在文保界,谁都知道,谢老被誉为“国家文物局的一支笔”。因为,他很有名的一条就是写信给中央领导喜欢用毛笔小楷,我所知道的就有:1959年,他与罗哲文和陈明达联名上书,保住了距今已有600多年历史、中国现存最完整的古代城垣建筑-西安城墙。“文革”中,起草《文物保护倡议书》,还给当时“中央文革小组”写信,呼吁制止各地对文物的破坏……手中之笔在一个又一个重要关头发挥了实实在在的作用,见证了新中国文物保护事业的悲欢与起伏。
谢老提笔思虑,说:“写什么好呢?杭州是个好地方。西湖很美,好久没去过了,他们现在不让我离开北京。”谢老是国宝级的专家,今年已96岁高龄,我们知道他和东坡先生一样“一半勾留是此湖”,但也不敢轻易邀请他来西湖的。于是,许力提议,写个苏东坡的“雪泥鸿爪”吧,东坡先生也极爱西湖的。谢老说,这个好,就写“雪泥鸿爪”。苏轼曾经把《禅林僧宝传》中天衣怀禅师“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化用入诗。
谢老题字的时候,我乘机向他介绍了《杭州文博》的办刊和发行情况,谢老一边听一边写下了清瘦俊逸的“雪泥鸿爪”四字。写完字,放下笔,他和我们聊起了杭州文物保护的一桩大事——良渚古城“申遗”。谢老认为,良渚古城是目前已发现的中国及东亚乃至世界范围内距今5000年还拥有城墙和水利系统的规模最大、保存最好、考古认识最清楚的都邑遗址,这标志着良渚文明已进入成熟文明和早期国家阶段。我们向谢老汇报,杭州正积极筹备申遗。他一如既往淡然地笑笑,说这就好,这是支撑中华文明肇始于5000年之前这一论断的最重要的考古学证据,你们要保护好,宣传好。后来我去拜访另一位先生时才得知,2016年6月13日,4位考古、文保专家已联名给中央写信,建议将良渚遗址,这处中华5000年文明的伟大见证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其中名列第一位的就是谢老。
三、我们都是文物保护的爱好者
尽管一直以来谢老都有着全国最著名的文物保护专家的称谓,但他却说:我不是搞研究的专家,只是一个文物保护的爱好者。他告诉我们,这是1949年郑振铎被任命为中央文化部文物局局长时,把身为秘书的他叫来北京时说的:“你搞文保工作吧,这事比研究更重要。”于是,在以后的60多年的文物保护生涯中,谢老起草出版了大量的文物保护文件和书籍,为制止文物走私、古迹破坏奔走呼号。
在朴素书房里最醒目的装饰也与文保有关。那是悬挂在沙发上方的一面锦旗,是全国文保志愿者在2010年为祝贺谢老88岁米寿送的,上面写着“平生只做一件事,热血丹心护古城”,早年的各种经历与传奇,不是文物业内的人学有所闻,但近十几年,早已离休的谢老反倒名气越来越大,越来越忙。哪儿要拆了,哪儿的老城遭到破坏了……许多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会向他求前,他家的电话成了民间“文保热线”,许多文保志愿者会把最新的资料送到他家。大家知道,在文物保护尤其是老城保护上,他是出了名的“死硬派”,白发萧萧却赤心耿耿,历经风波而斗志弥坚。
2014年,许力去探访谢老时,说起了我,一名杭州普通文物保护工作者的故事,说了我生生世世守着玉皇山、凤凰山的痴迷和恍惚,说了我在台风来时对梵天寺经幢的担忧,说了我对西湖摩崖石刻的如数家珍。那次,谢老用他的俊逸小楷题了许力为我作的小诗:“昔日吴王尉,托志在云泉。此身共烟霞,不负好湖山。”至今,这幅字还挂在我办公室里,我一直视之为从事文保工作20来年的最高奖励,也是更努力志愿守护杭州文化遗产的动力。
这次拜访,谢老倒没问《临安城遗址保护规划)的事,而是主动问了一些日常工作,当我提及在文物保护记录可以用3D扫描和打印时,他不住点头。当说到文物保护面临的一些困难,特别是与使用文物保护单位的特殊主体沟通艰难时,他皱起了眉头。最后,谢老说,我们都是文保爱好者,要坚持啊!
坚持一件事,执著一辈子。谢老与罗哲文,当年文化部文物处最年轻的小谢和小罗一辈子都只做了文物保护这一件事。2009年,白发苍苍的他们,双双荣获“中国文化遗产保护终身成就奖”。他们用言行兑现了诺言。
谢老安静地坐着,轻轻地与我们说话,浅浅地微笑,可面对他,我的心里却翻滚着热血和激情,想像着他拖着多年的病躯,一次次呼吁下,一封封上书中,许多文化遗迹、名城街区得以存世保全,传承后代,许多错误做法得以及时纠正,惠及后人,他无疑是一面迎风猎猎作响的保护中华文明的战旗!我知道,在谢老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他与堂兄谢国桢的一首自勉诗:“革命何妨与世争,平生从未竞峥嵘。贯迎风暴难偕俗,垂老犹能做壮兵。”岁月和病魔果然未能阻挡这名壮兵的步伐,他是我辈之楷模。
(转载自2022年5月3日国家文物局官微,原文刊于《杭州文博》第18辑,略有删节)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