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任轩;摄影:阿门
授权转载自:拱宸(ID:hz-gcqjd)
拱宸桥的云,很多人拍过。登云大桥的云,拍的人相对少些。
然而,很多拱宸桥的照片,却是站在登云大桥上拍的。这也很正常,就像一个人若只站在自己的角度,很难全面认识自己。站在登云大桥上,可以很好地将拱宸桥、运河、船队和天上云、空中鸟等摄入同框。当然,这些元素除了云之外,用航拍技术也能实现同框,但这样的视角,恰恰又是云的视角。
此地似乎天然适合看云。这段运河的两岸和支流上与云有关的桥,古今合计居然就有四座。除了本世纪建成的登云大桥,另三座分别是:
其一,姚家坝河之白云桥(约今上塘路附近,已不存);
其二和三,为运河东岸丽水路上之东登云桥(俗称登云桥),运河西岸连通港河与运河交汇处跨连通港河的西登云桥。
登云大桥建于2000年,为东西向,同步跨越运河和丽水路,全长约471米,其中横跨运河河面的宽度约70米。
登云大桥之名,源自历史上的登云桥。
源自登云桥的,不仅有登云大桥,还有登云里、登云路、登云阁等。“登云”俨然在拱宸桥,繁衍出了一个家族。
陈蝶仙《拱宸桥竹枝词· 登云里》写道:“迷香小洞号登云,婉婉笙歌比户闻。”
登云路,既是道路名,也是社区名——是拱宸桥地方上某一个片区的统称,位于运河东岸。
登云阁,则是登云路社区里的楼盘。
在中国传统社会里,平步青云、平地登云,是无数士子辗转反侧、悬梁刺股的目标,至今仍深刻影响着国人的生活追求。
翻阅地方志,以嘉意命名的道路、桥梁,比比皆是。因佳事、瑞兆而更名的情况,数见不鲜。
登云桥,据传也是如此。
丁丙《北郭诗帐·登云桥》云:
登云桥号本青云,大理当年此发身。
一自僦居归锦里,钓游初地转沉沦。
这首诗的背后,有一段佳话。说是明代夏时正的家在一座桥边,当他考中进士后,那座桥就被更名——初更为青云桥,后称为登云桥。即如清代魏标《湖墅杂诗》里所讲:“青云桥在拱宸桥西,旧名豆腐桥。因里人夏时正登进士,易今名,俗讹为登云桥。”(近代钟毓龙《说杭州》也有类似之语:“登云桥在拱宸桥西。本名豆腐桥,明代夏时正居此,后登进士,里人改其名曰青云。后又改登云。”)
三位杭州地方志大家的说法,令登云桥之名的来源,似乎言之凿凿。
当我查阅夏时正主编的《成化杭州府志》,却有挥之不去又一时无法解释的疑问。该《志》中,登云桥与青云桥并载:
登云桥,北新桥北。
青云桥,旧名豆腐桥。里人大理寺卿夏时正登进士,更今名。成化二年,里人夏孟儒重建。
从《志》之行文顺序,登云桥的位置很明显,在今登云大桥附近。但青云桥,似乎另有所址,位置大概在拱宸桥东北今康桥街道、崇贤街道范围。
与此相况,《嘉靖仁和县志》中,亦两桥并载。《志》中“登云桥”条下未有注,“青云桥”条下则注:“里人夏时正登第,改豆腐为青云”。除此之外,《万历杭州府志》《康熙杭州府志》《雍正浙江通志》《乾隆杭州府志》《民国杭州府志稿》所载信息显示,均表明登云桥非青云桥,青云桥不在拱宸桥地区。《古今图书集成·杭州府关梁考》则明确指出,登云桥在芳林乡(符合今指范围),青云桥在大云乡。
据传与夏时正有关,却被证非的地名,还有哑巴弄、归锦桥。
《湖墅小志》载:“湖墅之归锦桥及夏罢弄、罢归弄,皆以廷尉而得名也。”
然而,归锦桥之名,南宋已有。丁丙早就批评归锦桥之名与夏时正有关的说法,他认为:“桥名由来已久,安得以所居在桥右,遽以归锦属之哉!”也有一些文章在谈及夏时正与杭州运河边几个地名的关系时,说哑巴弄原称夏罢弄,因夏时正被罢免后回到此地居住而得名。实际上,夏时正并无被罢免的经历,“夏罢”之称,或源自成化七年(1471),夏时正巡视江西灾情,罢免不称职官吏200余名而轰动朝野之事。“夏罢”,恰恰是对其为人和做官的肯定。
历史黄沙的含金量,并不在于真相如何,而在于黄沙所裹挟之故事的意义。
拱宸桥地区的登云桥是否与夏时正有关,其实对于现在的登云桥也不重要。
原因之一,无论历史真相如何,在前人的笔墨中两者已有着文化关联。而这种关联又进一步体现出了尚贤的优秀文化传统,其所传递的精神价值在某种程度上比历史真相更有意义。
原因之二,登云桥实实在在地存在着,从历史深处活到当下,活出了从小桥到大桥,从一桥到三桥,从桥名到片区名等现象,已然拥有属于它自己的文化内涵。
登云桥的历史比拱宸桥要早至少二百年。在拱宸桥之前,小小的登云桥,已是地标。
↑[清]《杭城西湖江干湖墅图》(局部)清康熙55年至雍正5年间彩绘本(上西下东)
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胡宗宪以登云桥为界,建了东西两座敌楼,作为抗倭的军事瞭望监测之筑(俱高六丈,阔四丈,周二十二丈上有雉堞,下为门)。嘉靖四十年,胡宗宪聚所斩倭寇首级千余,在登云桥南造了封鲸观,并树崇碑。民国时期,杭余汽车路开通后,封鲸观遗迹一度成为景点。
登云大桥虽建成才二十多年,但在最初的十年里,却历经两次较大的美学“手术”。
设计师沈国强手绘稿
2006年,整治登云大桥时,在实用的基础上增添了审美功能。它的桥栏、望柱、路灯,皆被赋以云的内涵重新设计。
2008年,延续云的内涵,它的桥柱上有了祥云与仙鹤的图案,以及桥下的四大天王雕塑。
这一场行动,源于杭州运河桥下空间景观提升计划。
2005年整治大关桥,标志着杭州对运河桥下空间之亲水美学的探索进入实践期。2006年,以朝晖桥桥下空间为试点作了立壁装饰性景观之后,杭州又通过一年多时间的进一步论证、策划、设计,于2008年10月前完成了从登云大桥至城东桥区间另12座桥梁的桥下空间景观提升工程。其中,以西湖文化广场桥为界,分为两大主题,北段主要讲述运河与杭州的历史文化,南端展示杭州在运河综保工程中的主要理念和部分成果。
这一场行动,让水上行舟和岸边漫步的人们,都能有慢生活的审美体验。人们途经每一座桥梁时,都可与它们的桥墩、立壁乃至桥腹上所呈现出来的文字或图案对话。那些造型和色彩,仿佛一个个不同的时代穿越而来的星光,它们一直在属于它们的世界里运行,偶尔投来的光,照见了人之渺小,又给人以安慰。
杭州段的运河史,始于秦始皇开凿的陵水道(上塘河前身),因而这一场行动的文化题材也就溯源到秦朝。作为此河段文化带起点的轻纺大桥,承载秦朝开河意象。作为顺序下来的第二座现代桥梁,登云大桥桥下空间的文化题材,是秦之后杭州运河的两个重要历史事件:一面表现是隋朝开河,一面展示是唐武则天开辟东苕溪运道。
此后,大尺度开放的桥下空间,亲水性得到最大的发挥,几乎每一天路过登云大桥,皆可听见萨克斯或笛箫之声悠扬着顺着运河的水波朝向白云盘旋,在空气中不浓不淡地飘散着,像极了满城桂花初绽时的那份味道,像极了冬梅春桃绽放时那道艳丽的风景,即便是夏日燥热的空气,也因此会幽静下来。
天上紫微宫,人间紫禁城。天上曰“辰”,人间曰“宸”。
在汉语语义中,拱宸与登云,都具有特殊的含义。
正所谓“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在传统社会里,拱宸所拱的对象,是君、是帝、是王。而要实现这一目标,首先得实现另一个目标:登云,即要能成为士大夫。因而,登云之语义所包含着的是“学而优则仕”,然后努力“致君尧舜上”的儒家思想。
换句话说,它们之名由来的深层次文化本源是一致的。
与此相比,“轻纺”之名更为具象,凸显出一种工匠精神,也成为了解1949年至1998年拱宸桥地区那些热火朝天的日日夜夜的大厂生活的窗口。这座桥所跨越的,或说所连接的地方,有过四个大厂:杭一棉、长征化工厂、大河造船厂、浙麻。
杭一棉
修缮后的长征化工厂旧厂房
大河造船厂
浙麻生产车间
2007年8月21日凌晨2点,轻纺大桥南幅段顺利合龙,9月竣工通车。从此,又多了一个拍摄拱宸桥的好位置。
登云大桥在规划建设时,项目名叫“湖州路跨运河桥”;轻纺大桥在规划建设时,项目名叫“轻纺路跨运河桥”。
2000年,杭州市把东起上塘路经登云大桥、和睦桥、莫干山路至余杭塘路,西折南接古翠路的路段命名为“登云路”。
而如今的湖州街,当时还称“轻纺路”。2002 年,轻纺路道路拓宽工程竣工后,轻纺路改称“湖州街”(东起沈半路,西折南跨运河至莫干山路,全长约 4500 米)。
于是,湖州路跨运河桥正式定名“登云大桥”,轻纺路跨运河桥则称为“轻纺大桥”(全长约429米,主桥长约176米,宽约34米,为四级通航桥梁,通航净宽为45米)。
三座大桥飞驾在这段河面上,无论站在哪一座桥上,视野都很开阔。倘若有一天要发展空中无人机物流,沿着河道设计航线或许会是最科学实惠的选择。
在这段运河两岸,无论乘船,或漫步陆地,你的视野中会有各种各样的存在。
我曾觉得满眼杨柳飘拂,似有朋远来;也曾对着苍粝如画的石质驳墈,想象一场远行。有时候,就连老石板的接缝也仿佛有各种历史的密码在等待破译,这是时间的魔术。我也曾望着从隐秘的芦苇中飞出,扑向水面觅食或朝天空昂扬而去的鸟发呆。
然而,无论你看见什么,看到多少存在。桥都是枕河人家的关键词。
船是流动的桥梁,桥梁是泊岸的船。
但拱宸桥的名气实在太大了,以至于人们有意无意就忽略了本地历史上有过的其他桥梁,例如河水木桥、安宁桥、长公桥、洋桥等。
河水木桥,旧址约在今金华路东侧姚家坝河上。此桥清代已有。民国时,桥畔曾是杭州有名的生产石灰的地方——1922年,钱大兴在桥畔开设石灰窑烧灰,名钱大兴第二炼灰厂。钱大兴在此生意做发达后,又于1927年在湖墅徐官巷增设第三分厂。而另一家名叫“捷成”的石灰厂于1929年在拱宸桥边开办。
河水木桥畔,曾有过江墅铁路拱宸桥站办公房。20世纪50年代,在河水木桥附近还留有拱宸桥机器厂(杭州机务段前身)的老厂房,那里面生锈的机器、车轮、机车零件直到杭丝联建厂后才不知所终。
安宁桥,在河水木桥西。20世纪30年代,王筱竺在原新昌路创办私立筱竺小学,后迁址原宁波路33号(约今拱墅区政府大院北)。1956年,筱竺小学迁至安宁桥河下1号,改称安宁桥小学。1970年,河水木桥小学并入安宁桥小学。1977年,安宁桥小学并入人民小学。
长公桥,是拱宸桥开埠后,日租界的北界线标志建筑。《杭州口各国商船进出口起下货物完纳税钞及各项开口试办章程》第一条规定:“凡商船一遇大运河东岸之长公桥即为进杭州口之界限。”这意味着长公桥,还是当时杭州城北与外界的界桥。
洋桥,则是日租界与外国通商场的界桥。
1897年7月,日租界和各国通商场之间,挖了一条河。此举起先是为了得到廉价土壤以填充日租界和通商场内的低洼地,然而挖成之后,也就成了它们之间的一条界线。河成后又造了一座桥,从当时的租界图来看,此桥或即图中所标之洋桥。这条河后来在建造浙江麻纺厂时被填掉了,洋桥便也消失了。
宏观的桥梁史,堪称一部浓缩的人类文明史,也是一个社会、一座城市变迁的见证。只是,并非所有的桥,都能拥有两种有效期,即物理的有效期和文化的有效期。
现存的拱宸的桥,既见证了历史,也是艺术的桥。它们不但洋溢着这座城市的怀旧气息,还寄托了城市未来的象征。它们与空间上消失而时间中让人忆起的桥,自然也就成了理解这方土地乃至大运河的密匙。
那些同时拥有两种有效期的拱宸的桥,那里头的一块块石头、一粒粒沙土、一条条钢筋,以及一棵棵从桥缝间年复一年冒出来的花草,始终是鲜活和恰如其分的。它们展示着一种生命的哲学,有幸福也有艰难,却义无反顾地耸立着;它们不说话,却引导着千言万语的南腔北调。
作者:任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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