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能在运河上仰望拱宸桥的机会毕竟是少的。没有仰望,人们很难直观领略到它的雄峻宏伟。 桥东运河广场上的大牌坊,恰可起到一点儿弥补的作用。这座牌坊,崇石宏构、三开叠架、四柱八面,做工虽乏百年匠心之考究,与周边环境亦非浑然天成,气势却一目了然。桥是横卧的龙,牌坊则呈耸云之势。咫尺之间,两相辉映,满呈着恢弘的气息,乃至忙碌的人走到这里便情不自禁放慢脚步。 驻足琢磨联文,是一位读着运河历史的人 2011年7月23日上午,一位老者在牌坊处驻足。 他仰头,盯着自己的杰作,又在心里默读了一遍“牌屹东隅,万缕丹曦迎璀璨;坊邻西子,一轮皓月共婵娟。”正是镌刻在中间两坊柱朝西立面的对联,字是书法家朱关田的章草,文采与书法并驰。 老者,乃余元钱先生,字布泉、号未名、笔名源泉,福建仙游人,1967年毕业于北大哲学系,1968年分配到余杭中学,十四年后调回福建。 该对联创作于2005年。当时杭州向全国征集运河广场及周边建筑的对联,余元钱获得综合特等奖。运河广场南北楼的对联也是他的作品,分别为: 南楼:天外寒凝浑不觉;人间春到自先知。 北楼:何愁云远飞南浦;自幸楼高近北辰。 2006年,余元钱到杭州时,曾专门到过运河广场,那会儿牌坊还未完工。此番,是他第二次来到运河广场。巧的是,镌刻其作品的坊柱所对应的另一面,即东立面上的对联,作者乃余元钱的大侄子余永忠。联文为:“吴沟隋渎元河三朝伟构:一水五江六省千里通衢。” 这副对联最初投稿时并非如此,而是“吴沟发轫,隋四渎,元八河,三朝伟构名中外;漕运扬帆,连五江,跨六省,千载通衢贯古今。”后来可能因为字数太多,刻写起来不好看,于是余永忠吸纳了采用方的建议做了修改。 当然,无论哪种写法,理论上来说,余永忠的这副对联用在大运河沿线的任何一座城市的临河广场都适宜。所以,如果再较真点,余元钱与余永忠的对联,在运河广场这一牌坊上的位置,应该对换,因为“东隅”“丹曦”之词,理应朝东。 当然,看书法的人不一定是为了了解运河的图景。但驻足琢磨联文的人,却已经是一位在读着运河历史的人。 这一天中午,一位曾在余杭中学共事过的老同事为余元钱设席拱宸桥畔的古运河酒家。他们虽阔别近三十年,但从未间断联系。这漫长与温厚的情谊,已然可被视为大运河文化最个体化的象征之一。 郁达夫《清冷的午后》是关于拱宸桥的小说 热闹的人群让广场充满烟火气,孤单的身影让广场散发传奇之味。 在这里,有时候现实也是虚幻的一部分。 倘若说,类似余元钱盯着牌坊上自己作品的情景,况他乡遇故知。那么如郁达夫重游自己小说里的故事生发地,则可能是一次百无聊赖的闲游。 1932年10月23日午后,郁达夫到拱宸桥。他在《水明楼日记》中写道: “(拱宸桥)果然萧条之至,妓女聚居之处,在张大仙庙西边,为福海里。新福海里,有苏帮、扬帮、本帮的三种,本帮者以绍兴人居多。永兴里、永和里亦有妓女,当系二等以下的暗娼,这两里系滨江在大同路旁。大同路驰南北,北过登云桥,即接大关紫荆街。拱宸桥系西南之桥,张大仙庙侧之登云阁附近,在直里马路(横里马路)等处,有最下等之妓女,在白日拉客,警察立在旁边,也不加以止之。” 这不是郁达夫第一次到拱宸桥,也不是最后一次。郁达夫对拱宸桥并不陌生,但日记中所言仍有值得商榷之处。 福海里,应在张大仙庙北边;大同街就是今天的丽水路,北过登云桥,实为“南过”。以登云桥为界,当年南面为紫荆街,与大浒弄相交叉,呈“丁”字路;北面为大同街,1998年以后,拱宸桥地区旧城改造,紫荆街和大同路不再分段命名,北至石祥路,南界大关路,统一称为丽水路。2010年,大兜路历史文化街区改造完成,丽水路往南延伸至香积寺抵富义仓北侧的霞湾巷。 午市自然不比夜市,目力所及满街妓,或许市面未必真萧条。所谓萧条,或只是郁达夫先生心境之故。当时他在杭州养病,身体尚未完全康复,生活也不太如意。 这一天他所走过的地方,也曾是王二南生活过的地方,不知这个午后他是否想起了上一年去世的王二南。 但我相信,他还是有一股想做些什么努力的心念在翻腾。 十天后,即11月3日,他的日记写道:“买《湖墅小志》一部,并前购之《湖墅诗抄》与《湖墅杂诗》两册,关于湖墅的文献,可算收全了,若做关于拱宸桥的小说,已够作参考矣。” 然而,这终究只是他的一种想法。他的游记文章中提及拱宸桥的,有《杭州》《超山的梅花》《皋亭山》,但关于拱宸桥的小说,却只有写于1927年1月的《清冷的午后》。 1910年,拱宸桥东创设了两所小学 许多城市广场在成为广场之前,往往是人居稠密之处。拱宸桥东的运河广场亦是如此。 郁达夫曾深情地写过一篇《王二南先生传》。 王二南,乃王映霞的外祖父。据郁达夫的文章所言,王二南曾在敷文、崇文、紫阳、诂经精舍、学海堂等五个书院当过教师,掌教过东阳东白书院、义乌绣湖书院。晚年,民国浙江历任省长像齐照岩、沈叔詹、夏定候等,都仰慕其高洁,佩服其才略,想借重他做一个耆年硕德的名教模楷。 王映霞本姓金,因幼时过继给王二南做孙女,所以姓王。郁达夫视王二南为近代杭州宿儒,亦称其为“爹爹”( diādiā,杭州话,爷爷的意思)。 王二南曾租住在拱宸桥东永安里,那是一幢三上三下的楼房。1911年,王二南将女儿一家接到拱宸桥住。当时王映霞虚龄4岁,她的开蒙之课便是在拱宸桥畔。《王映霞自传》之“到外祖父家去”中有这样两段话: “在外祖父住屋的后面,相隔一条弄堂,有一所外祖父朋友王先生创办的里弄小学堂。这所学堂的大门,正好对着外祖父家的后门。每天我听到飘进屋来的琅琅读书声时,就吵着要进学堂,外祖父一口答应,还给我买了一个藏青色的小书包,包里有几本和别人一样的课本、铅笔,但不给我毛笔、墨和砚台,怕我弄脏衣服。每天我背着小书包,神气活现地去上学,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听老师教人、手、足、刀、尺。当然,我既不会写字,又不懂看书,倒尚能不吵闹,全神贯注听着坐在上面的先生讲课。因为过分的安静,反而给我带来了睡意,有时候我竟会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等到下课铃声一响,才又将我惊醒。 王先生虽是读私塾出身,可在学堂里施行的是新式教育法,还有体育课,做徒手操,好似现在的广播操。我人太小,先生不要我上体育课,任我在边上随意地玩。王先生待我很好,后来我住在上海时,还抽空到拱宸桥去探望他,常对郁达夫提起王先生。” 王映霞就读的里弄小学堂,可能是拱北初等小学堂。不过即便不是,也不要紧。至少我们从她的述说中,一可得知当时拱宸桥东已有开展新式教育活动的学校,二可得知新式学校里所教的一些课程内容。 清宣统二年(1910),拱宸桥东创设了两所小学:拱北初等小学、觉民初等小学。 拱北初等小学的校舍为大同街上的磨库庙,每年经费四百余元,大部分来自张大仙庙的香捐。当时,拱宸桥东祀张大仙的地方,除了张大仙庙,还有德寿宫。觉民初等小学的校舍就是德寿宫。现今拱墅区大关小学、人民小学、舟山路小学均与觉民初等小学有着深厚的渊源。 宫和庙作为固定祭祀场所,是中华传统礼典的载体和施行地。以宫和庙为校舍办学,是庙产兴学的一种形式,也是清末国家财政无法支撑地方兴学而颁布的一种政策。 拱北初等小学,民国时期改称杭州市大同路小学。1952年易名拱墅区第二中心小学,并增办了初中班,附设幼儿班。1953年8月,易名拱宸桥小学。1956年再次增办初中,定名杭州市第十六初级中学。翌年,中学成为拱宸初中。换言之,当今拱宸桥小学、拱宸桥中学,均源自拱北初等小学堂。 一生辛苦经营三雅园的钱豪弟,对自己苛刻,对他人却慷慨 在《王二南先生传》中,郁达夫讲了一个王二南在西湖边三雅园茶馆得遇贵人(时任浙江按察使孙稼生)的故事。 这一年为1880年,王二南28岁。 巧得很,1932年10月23日郁达夫在拱宸桥走过的地方,也有一家三雅园。 拱宸桥东旧时有两条马路,一条大马路,一条二马路。二马路,又称里马路,有“横里马路”和“直里马路”。横里马路为东西向,西接拱宸桥,大致为现在运河广场的中线。在许多老人的记忆中,这大马路和二马路就是他们区分拱宸桥东地理的经线和纬线。 三雅园的大门,就对着二马路。这家茶馆的诞生,是一个励志的故事。故事的男主角叫钱豪弟——可以肯定是姓钱,但名是否为这两个字,连钱豪弟的亲生儿子钱金水也已记不得该如何书写才正确。 钱豪弟祖籍江苏常州。因其爷爷当过清朝的官,家境殷实,在常州有豪宅和大片良田。可是,其父早逝,族中又有叔叔迷上抽大烟,不但败光家产,还欠了一屁股债。衣食无忧的童年转瞬即逝,年少无依的钱豪弟靠着在运河码头上帮人打零工养活自己。后来,他跟着一艘南下的船离开常州,沿着江南运河漂泊,去过苏州,到过上海,在嘉兴和乌镇短住过。 最终,他来到了杭州拱宸桥畔。 他在一家饼店谋了个差事,渐渐地安定了下来。饼店的名称早已被人遗忘,记得的人只记得该店的早餐生意很好。他十分勤劳,很能吃苦,每日天未亮就起床,搞卫生、生炉子,做饼馅等。他好像什么都能干,且都能够干得不错。饼店老板对他十分赏识和信任。 就这样过去了好几个年头,他在饼店认识了一位女子。大约在1921年,二人喜结连理。婚后,生活的压力越来越大,钱豪弟有了另立门户的想法。可是常年的打工,微薄的收入,他并没有积蓄。 没有本金,另立门户谈何容易。钱豪弟经过一番思考,决定请他的东家,即饼店老板援助。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跟老板谈的,也没有人知道一家那么俗的茶店为何叫三雅园。但是钱豪弟的茶店却真实地开起来了。 老板的支持并非没有任何条件,钱豪弟也接受了老板的要求。条件和做法就是:开茶店的资金,全部由饼店老板出,具体的经营由钱豪弟负责,只是茶店第一年的所有利润,都归饼店老板所有,但钱豪弟一家在这一年的基本生活费,都算进茶馆的成本里。换言之,饼店老板出资开了个茶店给钱豪弟经营,但茶店从第二年开始所有产权和经营权就都归钱豪弟所有。 饼店老板并非希望这笔投资给自己带来利润,而是通过这样的方式磨炼和激励年轻的钱豪弟夫妇,促使他们更有创业的干劲和恒心。其用心不可谓不良苦,是真正仁厚无私的帮助和赏识。 钱豪弟一生辛苦经营三雅园,对自己十分苛刻,对他人却十分慷慨。他自己一个月都舍不得吃上一回肉,但碰到吃茶没带钱的人,他从不追究。不仅如此,他还立下了三雅园可以月结的规矩。即使有些账收不回来,也没有改变规矩。三雅园经过几年的经营,从一个单开间的茶店渐渐发展成了上下两层100多平方米,约莫三十张茶桌的像模像样的茶馆。后来钱豪弟积累成疾,不治。三雅园茶店由其妻勉力经营到1950年。 欲了解一方人,或许广场是一扇最简单直接的窗 城市广场是城市与自然,城市与历史,城市与人对话的空间。我们几乎很难找到一个没有故事叠加的城市广场。 运河广场虽是在2002年破土动工,实际使用时长才约15年,但已经是许多人每日必去之地。不仅是周边老百姓健身休闲的主场,也是各类文化活动的大舞台。 欲了解一个人,有可能的话,应去看看他的书房。欲了解一方人,或许广场是一扇最简单直接的窗。 我喜欢静静地坐在拱宸桥头或站在周边的楼房里凝望这年轻而又古老的运河广场。我从未有过要记录在此地来来回回走过了多少次的念头,因为在我生活中它是一种“家门口”般的存在。然而,我却无法精准地描述它的形态。当所有印象在此刻沉淀,我忽然发现,它在不同时间段所呈现出来的气质,已在我心底根深蒂固,乃至我所获得的许多启发,也源于它那多棱镜般的属性。 运河广场的早中晚的市井风貌,气质迥异。 早晨的热闹有一种修行的味道,每一位晨练的人或摄影者或路人,都仿佛在与自己对话。夜晚的热闹因为广场舞而显得更为壮丽,那是人与人、人与人群、人群与人群的对话。喧嚣的表象之下,既回荡着人对社交的天然需求,也涌动着人在抵抗时间上的奢望和努力。而中午的运河广场,则显得闲散,有一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气息在空气中回旋。 这一切,都在诠释着广场天然所拥有的文化磁力,诠释着大运河生生不息的活态。在这里,人们看得到城市与运河的昨天,见证了城市与运河的今天,参与着城市与运河的明天。 某种意义上,人们对大运河两岸的修缮和改造,亦况人对人生的完善。倘若说,城市是一个大屋,所有人也不过是内心不同自我的映射,那么广场则可视为城市的书房。 每一位走过运河广场的人都是这书房里的独一无二的某篇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