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孤山旧址,逋老种梅三百六十,已废;继种者,今又寥寥尽矣。孙中贵公补植原数,春初玉树参差,冰花错落,琼台倚望,恍坐玄圃罗浮。若非黄昏月下,携尊吟赏,则暗香浮动,疏影横斜之趣,何能真见实际!
——高濂《春时幽赏·孤山月下看梅花》
我家窗下有一株腊梅。每年当我推窗闻见花香,便知道腊月已至,春天不远了。
西湖也是如此。孤山梅花吐香,就像走漏了春天的消息,游人如排山倒海般涌入观赏,被踩掉鞋子的人,抱着脚后跟直跳。只见人面不见花,拈花合影需排队一刻钟,这份热闹,从日出一直持续到日落。
孤山
孤山是西湖中的一座孤岛,只有38米高,面积20公顷。西湖赏梅胜地不胜枚举,而孤山,独以一缕梅魂承载了最人文的西湖情韵。疏影横斜的暗香,是拜林和靖(1)所赐, 如今,绕过人声鼎沸的放鹤亭,林和靖墓却寥有访客。香案上偶尔供奉着梅枝,是有心人感念林处士的植梅之恩。
左图:林和靖墓,右图:放鹤亭(常盘大定、关野贞,1941)
没有林和靖以前,孤山只是个偏僻之地,“远近皆僧舍,西村八九家”,无堤无桥,来往交通全靠渡船。多数人只有在春花秋月之时,才想起它来。撑一篙扁舟,赏一日,叹一阕,醉一宿,再回到那纸醉金迷的来处去。游人散尽之后,恐怕连犬吠声都不大能听见了。
林和靖出身北宋官宦世家,祖上仕于钱镠王,自幼饱读经史百家,本应做个庙堂栋梁,却天生心性恬淡,见朝堂上尽是追名逐利之辈,深感于己不和,便独自一人到孤山脚下,结庐隐居去了。
隐士之隐,因缘各自不同。
第一等隐士可不隐而隐,如竹林七贤是离尘之隐,骆宾王是避祸之隐,陶渊明是洁身之隐。
也有社交恐惧之隐、伤心失意之隐、百事无成之隐,是不得已而隐之,此乃第二等隐士。
世间沽名钓誉之隐、欲擒故纵之隐更多,一有举荐,立刻半推半就答应了,这第三等隐,是做秀给别人看的。
林和靖在孤山过上了清贫的生活。他在草庐旁边种了三百六十株梅树,声称这就是他的妻妾。梅花可观,梅子可售,每一棵树收获的银钱,包成小包投入瓦罐内,每日支取一包,三百六十棵树便够他一年的开销。
到了梅花盛放的那一个月,他便闭门不出,盘桓梅下,酒一杯一杯地饮,诗一首一首地写:
“疏影横斜水清浅,
暗香浮动月黄昏。”
“不辞日日旁边立,
长愿年年末上看。”
看着看着,花好像也羞涩多情起来。
不过两三年光景,渐渐有了慕名赏梅的人,顺便来看看种花的怪人。林和靖倒没有社交恐惧症,遇到上门拜访的粉丝,不管是什么身份,他都来者不拒,只在门上写下十六个字:
“休教折损,尽许人看。不迎不送,恕我痴顽。”
他虽不避人,人却避他,只有一副淡如水的脾性,才敢和他饮酒交心。他的诗中有很多“寄某某”诗,是写给朋友的回赠,他的朋友多是些才子、道士、高僧。
西村问渡
访客多了,耽误游山玩水,林和靖想出一个“仙鹤报信”的法子:
每当他泛舟湖上不知所终,有客来访,家中童子便纵鹤出笼。仙鹤在湖上盘旋,认出主人后唳啸不止,林和靖听见了,立刻调转船头归去。
没有手机的年代,以“鹤起”为“客至”之约,林和靖大概是第一个想到的。
这两只仙鹤颇通人性,林和靖外出时依依不舍,归来时曲项相迎,一双翅膀孩子气地在他身上摩挲。他逢人便说:“此犹吾子也。”
梅妻鹤子
“梅妻鹤子”火了,林逋本人却毫不在意。杭州知州王随为他的才情所折服,自掏俸禄,为他修巢居阁、小罗浮、放鹤亭,他也不推辞。劝他出仕的人不少,他付之一笑;亦有名人大家,写诗力赞,林逋漠然视之,还是守着他的三百六十株梅花,写着他的诗。写完随手一扔,有人偷偷捡起抄录,这才传下了三百余首。
最后,旷世奇人的声名,传到了宋真宗耳中。宋真宗请他出来做官,他竟婉拒不受,皇帝也拿他无可奈何。
林逋一直活到仁宗时期。他不想麻烦别人,为自己筑好了坟墓。临终时口吟自己写的挽歌,溘然长逝。其中“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二句,体现了他一贯的个性——一辈子没做过官,算是对得起自己的心了。
仁宗听闻死讯,不胜感慨,赐谥号“和靖先生”。到了南宋高宗时,皇帝为了建四圣延祥观,将孤山寺院古刹、名人墓地悉数迁出,唯独亲自下诏保留林和靖墓。
后来,元代大盗杨琏真加盗挖林和靖墓,只挖到端砚一方、玉簪一枚,别无长物,堪称极简生活的古典范本。
他没有娶妻生子,却将兄长留下的侄子培养成人,做了官;侄孙林大年 “介洁自喜”,也以叔祖父为精神图腾。
西湖上春桃风荷,秋菊月桂,一年四季花香迷离,可林和靖只对梅花情有独钟。她花形玲珑,枝骨倔强,在月下若有若无的暗香,不取悦他人,他人却因这份“不取悦”而感动。冰雪愈厉,其香愈炽,富贵不移、威武不屈,是隐士一生追求的品格。
林和靖长眠后,他的梅花也如殉情般枯萎了。明万历年间,司礼太监孙隆(2)补种梅花三百六十株,又过了些年,天启年间,有王道士在孤山种梅千树,才重现了当年盛景。
梅花很常见,唯有孤山探梅,能够超越风景名胜,成为隐逸文化的象征。到了清代,乾隆皇帝特辟去半爿孤山,来建设他在杭州的行宫,完成他对隐士的追随与朝圣。
古往今来,人们只是羡慕林和靖的才情,却学不来林和靖的品格。当我们左手放下,只不过换了右手拿起;口口声声说要做自己,却还在意外界的蜚短流长:再美的风景,也唤不醒一颗患得患失的心。
有一年仲春夜,夜景拍摄结束后,我路过孤山,夜湖中央,那形单影只的轮廓,真应了它的名字。白昼有多繁茂,夜晚就有多萧条。游人散尽的孤山,浮夸的赞美尘埃落定,如美人洗尽铅华的素颜。
春风意犹未尽,还略带一丝凉意。但见雾蒙蒙的天上,露出一轮模糊的月亮。亭边井沿,梅影绰绰,远处平湖如镜,水光潋潋。淡淡的梅香充盈心胸,替换掉浊气疲惫,心灵似乎也随之焕然一新。我仿佛醍醐灌顶,悟到林和靖诗中的真味。
孤山月下看梅花,一生只此一次,足矣。
山有一个“孤”字,是何等自在!
在喧哗的世界里,偷尝孤独的滋味,又是何等享受!
注释:
(1)林逋(967—1028),字君复,北宋著名隐逸诗人,隐居西湖孤山,终生不仕不娶,自谓“梅妻鹤子”,天圣六年(1028)卒,宋仁宗赐谥“和靖先生”。原文“逋老”即指林逋。
(2)孙隆,明万历初为司礼监太监,提督苏杭织造,兼任苏、松、常、镇四府税监,对西湖景观的营造颇有贡 献。原文“孙中贵”即指孙隆。
文献:
《西湖佳话古今遗迹·孤山隐迹》清 古吴墨浪子 搜辑
《西湖梦寻·卷三·西湖中路·孤山》明 张岱
图文作者:梵七七
节选自《杭城·四时幽赏》,中共杭州市委党史研究室(杭州市人民政府地方志办公室)“最忆杭州”系列丛书之一,由杭州出版社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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