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玉环不停息吹拂着的风中,四处游荡。其中的漩门湾湿地公园,令我不能忘怀,一半让我想到我远去的村庄,一半让我沉醉在陌生的海边湿地无比熨帖。 我对“湿地”有过许多的想象。比如它绵软的土壤,记录着时间的流逝,而芦苇丛曾映照着现实与虚幻的边界,又在黄昏归去时,自然形成时空的闭环。那么隐匿此处的水鸟、雾气、朽木,或是苔藓,它们过着怎样的生活呢?这些一闪而过的古怪念头,恍惚间令我再次回到小说《昆仑海》中的临海“桃渚”,那儿也水网密布,于是最后虚构了一个古代的间谍小说。“桃渚营”是明代军营千户所,长在海边,烟火旺盛,也充满刀光剑影。这一次来到玉环,我想眼前这个名为“漩门湾湿地公园”的所在,如果想要虚构小说,可能是一个美好的民间爱情故事才能符合这儿的美景。 我对湿地并不陌生,我的家乡诸暨也有着一片水草丰茂的白塔湖湿地,我所生活的杭州城西地带,不远处就是西溪湿地。然而,漩门湾仍给我足够多的新鲜感,能看到湿地的多种姿态与共生,海岸湿地、河流湿地、沼泽湿地、人工湿地……风生水起地承载着各种候鸟的迁徙。地球上每年都要上演的最伟大的生命旅程,在这里秩序井然地展开:森林繁茂,水草丰盈,鱼虾易觅……一切都如此珍贵。 行船经过之时,一些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的水鸟自在地生活。此时候鸟大约已然离去,待到十月再举家搬迁,缓缓而归。向导说到一些触目惊心的数字,普通候鸟在迁徙途中的死亡率在百分之二十左右,幼鸟则高达百分之九十,这是自然的残酷,也是它们必经的苦行,绝不是一种生命的惰性与惯性。从人文的角度来说,候鸟的一生,大半时间都在苍茫无际的寰宇之上遨游,神奇的是,它们像是从出生就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一步走,一步成长。很像少年和青年时,四处迁徙的我。不同之处是我不知道方向,而它们有一个恒定的方向。10余年前,漩门湾迎来几位珍贵的客人——黑脸琵鹭,这是仅次于朱鹮的濒危水禽,据说全球数量不足7000只。或许那时,没有人想过会从最初三只水鸟的驻足守望到至今有七十余只水鸟的栖息觅食,“越冬”的奔波成了它们惬意的生活。如果你看过有关候鸟的纪录片,比如著名的《迁徙的鸟》,一定会畅想其中数不尽的故事,那些故事,多么像我们寻常人走马灯般的生活转换? 我总觉得,漩门湾的候鸟生态,其实就是一个小型的社会:作为“稀客”的东方白鹳,像极了民间生活的一对对夫妻,它们机警而胆小,延续着男主外女主内的生活传统,为了活命,也不挑食,什么都能吃上一些,而它们的驻足与栖息,在人类的认知中,是湿地生态改善的一种重要标志,也印证着一种纯粹的安心。与他们相反的,是游隼,它们是世界上短距离冲刺速度最快的空中战士,也是顶级捕食者,却似乎总是颠沛流离,天敌众多,幼鸟的存活率不足半数。我想,猛禽的属性不仅帮助它们捕猎,也让它们一生都在搏斗中求生。黑鹳、黄嘴白鹭、卷羽鹈鹕、白额雁、苍鹭……湿地是它们的家园,也是各色斗争与比美上演的场地。 船行水中,各种烦心事已经远去,突然想起彼得·汉德克,当他在晚年躲进无人的空间,在林间走过四季,这位偏安一隅的作家,与那群终生往返天际的候鸟达成了共识——他们不是为了逃避生活,而是以最强烈的情绪去感受、体验生活。于是作为此地短暂的游客,我无比热烈地感受着,我曾经书写过的人、拍摄过的风景、抚摸过的土地,会替我生活在那里,听猎猎风声,看春花下坠,成为一个散步学家。 玉环细碎的日子,短而漫长,零碎错乱的行程中,湿地最是令人久久不能忘怀。这些日子,玉环灿烂的风不曾停,吹拂我忙碌之中没有章节的回忆,吹拂湿地以及那些候鸟的众生,吹拂你我及世间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