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手记 | 历史作家相当于一名穿梭时空的侦探,而历史人物与历史事件,则是一桩桩已经发生的案例 如果知道十二年后才写到明朝最后一个皇帝崇祯,我怀疑当初自己未必有勇气开始写这部《人间道》。 从春秋时期到辛亥革命,用散文的形式勾勒三千年金戈铁马与兴亡悲欢。事实上,我对这部文学版中国史纲的写作难度,一直都是有思想准备的。我把整个《人间道》系列分为四卷,先秦秦汉、魏晋南北朝、隋唐宋和元明清,计划每一卷的写作时间是一年半。也就是说,准备用自己的六年走完属于中国的三千年,平均每天行进1.37年。这样的写作计划令我每天睁开眼睛就会感受到来自时间的巨大压力,也时刻提醒自己这必将是一次艰苦而孤独的漫长征程,但最终我还是严重低估了这个系列的工程量。 当然,这期间我穿插了一些别的工作,比如一些杂志和纪录片的约稿,以及自己另外一个系列的写作,中间还大病了两次。不过,越来越不敢轻易下笔,也是拖慢《人间道》进度的一大原因。史料读得越多,越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也越质疑原先的说法,但自己又学力有限,雾里看花,每一瓣都见来不易,只能跌跌撞撞,一点一点往前挪。 但就像张学友那句“走得快或是走得慢一样赶得上地老天荒”,写慢了,也有写慢的好处。 熟悉我的读者可能会注意到,已出版的这三卷《人间道》,风格发生了一些变化,特别是其中的情境描写,或者所谓的小说化虚拟再现,越来越少。比如,同一位孔子,“‘我的时间到了。’孔丘回过身来,静静地看着子贡,眸子清澈如水。”(2011年《绝笔》),到2015年的《观我生》,关于他的描写变成了:“风雨中,他还是孑然一身,落寞地站在旷野当中……除了高大而微微佝偻的身材,看不清他的样子。”我开始隐去了他的表情。 还有关公。2013年写《大江东去》时,我是这样写的:“夜浓如漆。遥遥将部众留在身后,关羽一人一马,双目紧闭当道而立,除了长须在寒风中飘拂,石像般纹丝不动。终于,前方隐隐传来草木窸窣和急促的喘息声。枣红脸上卧蚕眉微微一挑,他横过了手里的大刀。”到元明清卷的《录鬼簿》时,我的写法是:“关包二公,红黑两色,其实同根同源,属于一张脸谱的文武两种画法。都是死士出征前的歃血剺面。” 这其实是一种冒险。对于很多读者来说,情境描写是获得阅读快感最直接也是最便捷的方式,对我来说也不难。但写着写着我就觉得,这种哭哭笑笑,强烈而刻意的情绪表演太假了——即便在现场,我真能看懂历史人物的表情吗?我凭什么臆想他们的心理动机? 我觉得还是演绎法,抑或说,逻辑,更能接近历史的真实。 在我的理解中,历史作家相当于一名穿梭时空的侦探,而历史人物与历史事件,则是一桩桩已经发生的案例。事件的爆发不可逆转,人物的落幕铁板钉钉。侦探的工作,正是从不可改变的结局开始,在有可能抵达结局的无数种可能中,搜索出那条自己认为最接近事实的轨迹。 “真相永远只有一个。”我很喜欢《名侦探柯南》的这句经典台词。不过,正如条条大路通罗马,一万个福尔摩斯,就有一万个莫里亚蒂(《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中的角色,超级反派),这正是历史写作的丰富性与意义所在。我的历史写作,也是为了找到属于更多人的时空真相。我享受曲径通幽的推理过程,更享受推理尽头的终极将军。山穷水尽处,那一声骤然爆发的狮子吼,令我心醉神迷。 我希望能与读者一起分享这种思维的快感。如果说之前的情境化描摹是作画,那么我现在尝试着淡化画面形象,而侧重于大历史本身的逻辑关系,就像执导一场环环相扣的戏剧。当然,探索这种方式时,我同样要求自己在写作中有足够的文学性,甚至更多的文学性。无疑,这对我的写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还是那句话,我愿意冒险。因为我舍不得将越来越稀缺的精力消耗在对自己的简单重复上。 至于效果如何,便只能读者诸君评判了。 当然,我对自己也有评判。出“答卷”之前,我想先抄录2015年第一卷出版时后记里的一段话:“我以为,一个真正的写作者,必须给笔下的文字以尊严。这种尊严不仅体现在不油滑,不轻浮,不猥琐,不恶毒,更重要的是不媚俗,不依傍,不谄谀,不躲避,等等。总之,对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的要求,也应该是对自己写下的每个字的要求。假如这个系列完成时总共是八十万字的篇幅,那么这八十万个汉字,就是我在这场时间的战役中指挥的八十万将士,都是陪伴我攻城略地的生死兄弟,我必须用最大的感激和诚意对待他们,即使命中注定要随我一起全体阵亡,也必须让每个字发出自己的那声喊。” 回头看去,我觉得自己还是对得起这一百万字,对得起这十二年的——对,是一百万字了,隋唐宋卷开始,每篇篇幅稍微长了一些,前两卷虽然是再版,但除了全面修订,也增加了大概三分之一的内容。 最后,还想借此机会说明一下,这四卷《人间道》,每一卷原本我都取了独立书名的,比如先秦秦汉卷是《左东右西》,魏晋南北朝卷是《南下北上》,隋唐宋卷是《王霸义利》,明年出的最后一卷元明清卷,则是《海水天风》,不过这次新版的时候被去掉了,出版社应该有更全面的考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