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樱桃 绿了芭蕉 宋词是一个广阔的天地,一直就有“豪放”和“婉约”之分。 非洲大草原,也是一个浩瀚的世界,生活在其中的动物,勇猛而坚韧。 古典文学研究专家叶嘉莹先生曾把词里的忧患意识概括为“弱德之美”——在压力危难之下,默默承受,坚持自己的原则,完成自己的使命。非洲的青山,曾任中国驻坦桑尼亚大使馆外交官,后担任坦桑尼亚国家公园中国代表,在非洲有12年的生活经验。在他的观察中,很多野生动物也有“弱德之美”。 今起,风雅宋开设新专栏“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一首词,一个野生动物故事,看似毫无关联,却有崭新的审美启示。 非洲的青山 我曾在坦桑尼亚南部的一个小镇工作,城外的郊野中有一个猴面包树酒吧,这个酒吧建在一棵硕大的被掏空了的猴面包树干中,猴面包树估计有上千岁,依然枝繁叶茂。 我总是点一份炸鸡薯条,开两瓶啤酒,喝到傍晚,顶着一轮夕阳,吹着细软海风,摇摇晃晃地走回住处。 经过一座小石桥,横梁下和柱子上有燕子筑巢,许多燕子在我的头顶和身旁飞舞,叽叽叫个不停。我躺在桥边的草地上,闭上眼睛深呼吸,听到鱼在水中跳跃,我就能想到苏东坡在黄州写下的这首《西江月》。 宋词中有一个特殊的领域,是咏物词。咏物词让我的欣赏品位发生了质变,也给我的拍摄带来了许多启示。后来,我到塞伦盖蒂草原上拍摄野生动物,带去的小说几天就看完了,但我发现古诗词可以让我反复品读,在宋词和稀树草原上的野生动物身上,我得到了一些启示,我也就是这样真正进入了宋词的殿堂。 2019年7月的一天,一只母猎豹被斑鬣狗围攻,它被咬得遍体鳞伤,在我和我的越野车的帮助下,它逃出了斑鬣狗的包围圈。令我惊讶的是,母猎豹前腿的伤口还清晰可见,但它没有丝毫的慌张,从容地在我车前走过,跳上一块巨石,昂首伫立,眼神坚定,姿态优雅。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据我观察,母猎豹可能是草原上生存压力最大的动物之一,它们天敌众多,还要独自喂养幼崽,幼崽的存活几率只有5%。然而几十万年来,猎豹依然在草原上休养生息,纵横驰骋,它们那电光火石般的极速,给予人们无与伦比的视觉享受和心理冲击。巨大的压力并没有压垮它们瘦弱的身躯,反而让它们锻炼出了坚韧而优雅的品格。 我读宋词,也常常能体会到一种坚韧而优雅的感动。南宋灭亡时,词人们就将家国之悲、命运之痛融入词中,使词焕发出一种凄美又顽强的独特美感。 我想到了蒋捷。 一个春天的飘摇 蒋捷出生在江苏宜兴的名门世家,六世祖蒋之奇是北宋名臣,苏东坡好友;曾祖父蒋璨和抗金名将岳飞意气相投,蒋家和岳家是世交。蒋捷以上五代人,都中过进士,入朝为官。 咸淳十年(1274),蒋捷登科。此时,南宋朝廷的形势已经非常危险,襄阳(今湖北襄阳)失守,南宋王朝进入倒计时。 同年七月,年仅35岁的宋度宗突然离世,朝堂上下正忙着办理先皇丧事、幼君登位等大典,没有心思去管新晋的士人。他们报国无门,回乡无路,留给蒋捷的只能是漫长的等待。 德佑元年(1275)十一月,元军包围了蒋捷的家乡常州,也打破了太湖边的宁静。当时,身在临安的蒋捷侥幸躲过了杀戮,但家园惨遭劫掠,几代人积累的财产、书籍一洗而光,父母、妻子都不知去向。 德佑二年(1276),元军进军临安,太皇太后谢道清无计可施,只能带着年仅六岁的小皇帝投降。 元军继续在周边纵火劫掠。蒋捷只是一介文弱书生,没有聚兵反抗的能力。他长叹一声,收拾了几件衣服,找到一条小船,就在春雨淋漓之中,随波逐流,寻找可能的安身之所。也在此时,他写下了《一剪梅·舟过吴江》: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这首词的开篇就点明了前途不定的苦闷,为什么是春愁?南宋灭亡在德祐二年三月,正好是春天。 “舟摇、帘招、风飘雨萧”,都暗示了命运的飘摇。但作者不甘心不服输,于是就有了词末的一句“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红与绿都是引人注目的色调,代表着青春、力量、温暖和坚持,这是词人心中对生活的热爱和期待。 我们读蒋捷的词集,发现红与绿出现的频率非常高,这种格调不同于南宋大词人姜夔开创的清冷之风,也有别于同时代黯淡绝望的词坛主流。词的结尾很有名,很快在江南传开,人们给蒋捷取了一个雅号“樱桃进士”。 一曲秋声无闲愁 随着南宋王朝的彻底覆灭,蒋捷等江南文人被时代无情地抛弃。年少时的各种雄心壮志,惹来他难以消除的哀怨。蒋捷有一首别具一格的咏物词《声声慢· 秋声》,也可以看出他求新求变的填词态度。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 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 这首词韵脚全用一个声字,精心描绘秋声,依次描写雨声、风声、檐铃声、号角声、悲笳声、捣衣声、虫声、雁声,烘托出一股悲凉哀怨的氛围。这种词体被后人称为“独木桥词体”。独木桥词体为北宋黄庭坚首创,辛弃疾推广,但两宋期间少有承袭者。这种词体的别具一格,运用大量意象,不断进行场景的切换,显得婉转动人,气势连绵,有一唱三叹的效果。 岁月流逝,蒋捷逐渐老去,在亲友的帮助下,蒋捷到武进县附近的竹山隐居,以诗书授学,人称“竹山先生”。我不知道蒋捷晚年是否在竹山终老?但可以确定的是,蒋捷始终不会消沉,不会绝望,哪怕在生命的尽头,他依然保持着安贫乐道、达观磊落的心境。 翻看蒋捷的生平,他在漂泊无依、一贫如洗的困境之中,仍写出这么鲜活明媚的词作,仍努力地将中华文明传承下去,这同样需要顽强的信念,这也是一种英雄主义。 正是春日,再读《霜天晓角》,耳目一新之外,别有一番滋味。 人影窗纱。是谁来折花。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向谁家。 檐牙。枝最佳。折时高折些。说与折花人道,须插向、鬓边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