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抗战时期,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老师李朴园先生在流亡中写就《杭州百忆》系列文章,发表在谢冰莹主编的《黄河》月刊上。
明末清初,张岱在国破家亡之时,写下了《西湖梦寻》,其自序中写道:“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未尝一日别余也。”正如李朴园这位情感细腻而又真诚的北方汉子,来杭不过十载,国难当头,被迫离别后,同样对杭州怀有如此深情,将漂泊中的思念化作“杭州百忆”,体现了这座城市的永恒魅力。 静静的红泥路 《静静的红泥路》描写了上世纪二十年代杭州城的主干道,居然是一条条桔红色的马路,这虽是杭城完成现代化路政建设前的一种替代品,但在作者笔下却也别有一番风情。 “杭州市政的进步是很快的。1937年冬天,我同宣传车(估计是当时杭州国立艺专开始流亡时的一个机构)的同志们离开杭州的时候,不单从城站一直到灵隐寺的那条干路,已经全部是很亮的柏油马路,就是从旗下到拱宸桥、到六和塔的马路,也都用柏油浇过了。” “可是在十年前,我从大学院筹备西湖艺术院的时候,有许多后来的大马路还是很狭的小巷子。环湖马路还没有修,全市的主要干路,只在铺了假冒的三合土以后,涂上一层较桔皮重一点的桔红的泥浆。” “这种泥浆,在天晴路干的时候,是一种新造洋房屋顶上红瓦一样的颜色,看上去非常干净,非常温和,非常恬静,非常热情,尤其从近处望向远处,你觉得碰到了一个天真爽快的朋友,他在伸着(原文如此,应为敞开)坦白的怀抱等着你!” “天阴下雨的时候,红泥的色彩加重了,那天真爽快的朋友,在颜面上加了一层忧郁。但是,这不会使你失望,他的坦白变成了同情,你觉得他是绝对可以信赖的。你愿意把你的心事同他详谈,而他呢?永远在同情地听着你!” “不论天气怎样变化,这红泥马路的色彩,总是同他两旁的建筑调和的:一律是粉白的墙;一律是近黑的瓦;一律是浓绿的树,加上这一律是桔红色的马路,你觉得任何一段,任何一处,都是一张美丽的画!” “我说她是一张画,不是一曲音乐,不是一出戏剧,就意味着一个静字!” “杭州的建筑是安定的,不但沿路所见的全是高高的墙,高墙中间每家有一个结结实实的门。而且,墙的颜色是白的,瓦的颜色是近黑的,门的颜色是黑漆的,无论从形从色都给你一种安定感。” “杭州的人是安定的,他们没有疾言厉色,他们斯斯文文,他们不慌不忙。而且,如果不是春泛同秋泛的季节,他们的生活都很优裕,他们的家庭都安逸,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必要,他们不大出门,出门,也不噪杂。” “于是,这红泥路总是静静的。” “在杭州住,你走在这红泥马路上是静的。从别处新到,尤其是从上海新到杭州,当你出了城站,坐上价钱很便宜的黄包车,轻轻地、安逸地走在这杭州特有的红泥马路上,你会觉得到了你安静的家,你很安心,你很适意,你不记得世间还有什么烦恼,甚至你会不相信世间会有烦恼。” “杭州是天堂,的确是天堂。这天堂是我们的!” 抱朴庐 《抱朴庐》中有两个“抱朴庐”,一个在葛岭,一个就是李朴园的家,但此文主要还是写当时杭城文艺界的一些人物趣闻与友情。 “《东南日报》原来叫《杭州民国日报》,社址在旗下开元路的转弯,房子相当的破,夜里有电灯照着,勉强还可以看看。白天看,黑漆漆,破烂烂,多少有些像到了破庙里似的。那里的职员,连地位最高的总编辑,薪水也不过九十大圆。” “到了1930年,社址迁到相当热闹的众安桥口,改成了三层楼的水泥钢骨的房子,把杭州作者协会也附设了进去。三层楼上有一个足容六百座位的现代式小剧场。印刷改成了卷筒机,销量仅次于《大公报》、《申报》和《时事新报》。” “在这个时代,工作人员的待遇还是很低,但情绪却很高。社长胡健中,很有把他的报纸办成国有的新闻事业,同当时政治立场不甚相同的《大公报》、《申报》、《新闻报》、《时事新报》竞争一下,这个志愿立刻就要实现了。” “当然,造成《东南日报》这个地位的,全体工作人员的努力是不可泯灭的。其中,从《良辰》编刊《沙发》的陈大慈,也是值得尊敬的一个。《沙发》是《东南日报》一个纯文艺性质,或是纯小品性质的副刊,加上她的前身《良辰》,与《东南日报》有同样的历史。” “陈大慈,短短的个子,全身的肌肉甚为发达,圆圆大大的脸,不大有疾言厉色,看见人不说话也微笑,是一个非常和蔼的广东人。平生有一件不愿听的事,便是人家把他同弄文明戏的陈大悲放在一起。因为他非常瞧不起那个人物(陈大悲是杭州人,中国话剧先驱,后加入汪伪政府)。” “陈大慈的太太叫方慧珍,是一个燕京大学毕业的学生。她上宽下狭的脸,说话的时候口腔很小,有燕大一贯的、善于顾影自怜的作风——在杭州,有两个太太是最会这一套的,一个是蔡元培先生的小姐蔡威廉,林文铮夫人,一个便是方小姐。” “陈大慈是编副刊的,我是喜欢写写小品耍子的,所以,我们两家来往得很多。现在,我身上经常带着一副扑克牌,空下来常玩玩扑克牌的把戏,例如‘五百分’这一类不赌钱的玩意儿,一共有十多种,大半都是从大慈夫妇那里学的。” “杭州沦陷后,《东南日报》搬到金华,浙江大学搬到吉安。大慈因为在浙大当讲师,后来就脱离了《东南日报》,专在浙大教书。1939年我从国立艺专离开,由昆明到重庆,到成都,听人说陈大慈死了!这出人意料之外!” “记得王冠青同他太太结婚的时候,大慈和他的夫人方小姐,我同我的太太车小姐都在座,那时是浙江教育厅长的叶溯中,曾经给大慈一个别号叫‘方丈’,给我的是‘车夫’。” “方丈者,方慧珍小姐之丈夫也;车夫者,车菲露小姐之丈夫也。小姐们听了都很高兴,因为不特中国有轻女重男的习气,陈太太方慧珍要称陈门方氏,就是重女轻男的外国习惯,也称陈太太方慧珍为陈方慧珍,这‘方丈’、‘车夫’,都是先女后男的!” “那时候,我正在岳坟街建造我那‘穷不通窝’,写过一篇这样的小品,说明人家是诗穷而后工,我,文穷不但不工,甚至不通,朋友们常常引为笑谈。喜酒吃得相当醉了的叶厅长,同我的太太说:‘李太太,你告诉朴园,你的房子应该改名抱朴庐。’”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许多杭州国立艺专的教师,在岳坟附近买地建房,如林风眠、吴大羽、黄宾虹、雷圭元以及蔡威廉、林文铮夫妇等。1936年,李朴园在现曙光路74号的山坡上,亲自设计并请人建造了一座占地1.2亩,建筑面积231平方米的中西合璧式别墅,当时丰子恺、徐悲鸿、潘天寿、刘开渠等艺术家经常来此雅聚。至今,李朴园先生的后人还住在这个小院子里,这恐怕是唯一一座还住着国立艺专前辈直系后人的老房子了。 “我,本来是个不拘形迹的人。平常,不管你厅长也好,处长也好,校长也好,既然大家的私生活常在一块儿,我就照样开我的玩笑。自然,开玩笑是互惠的,我开人家的玩笑,挡不住人家不开我的玩笑。而且,这本来是无关轻重的。‘抱朴庐’,引得哄堂大笑!” “我们知道,朋友间高贵的情感,由于其他重大事件而得的固多,由于不拘形迹而得的也不少。只要玩笑不涉淫邪,不落俗套,我不能说我与大慈的感情完全是由诸如此类的玩笑构成的,但这种谑而不虐的笑话,的确增进彼此间的了解不少。然而,陈大慈是死了!” “我常常想到杭州的空气,自然现象的空气,同人间现象的空气。想到这种空气,时常有一个陈大慈的面孔在。看到了陈大慈的面孔,就想到王冠青喜宴上的笑容,由这空气、这笑容联想到我的‘抱朴庐’同葛岭上的抱朴庐。” “从大佛寺进去,靠着葛岭山脚走,不远的右首,有一个红砖做的高大牌楼,椽额上写着‘葛岭进路’,右一联是‘抱朴庐从此进路’,左一联是‘初阳台由此入口’。走进那座牌楼,是一条并排松柏的狭小弄堂,引着你曲曲折折向上走。” “走到一个亭子的地方,你可以坐一坐,此地已经是西湖在望了。再往上走,不远,有一个有名的喜雨亭,有一块东坡《喜雨亭记》的刻石。再便是抱朴庐的大门,前进,仿佛是到了一个大院落似的,有一块松柏蔽天的平地,那右上首的房子就是抱朴庐了。” “许多人看过子书中的《抱朴子》,那是晋朝的道人葛洪著的,是一本对于中国的道家很有功劳的书。相传,葛仙翁当初在这个山上修道,所以这个山叫葛岭。山上主要的房子是抱朴庐,抱朴庐旁还有一口炼丹井。” “有一年,写了《荔枝小品》的钟敬文,同杭州戏剧家徐宝山,住在抱朴庐歇暑,我常到他们那里去玩。这是一个好地方,炼丹井的水,是龙井虎跑以外杭州最好的水。从抱朴庐前的平台上看杭州,黑瓦、白墙、绿树,真是杭州人所说的‘菠菜木耳炒豆腐’!” “抱朴庐房子没什么好,故事是有趣的,尤其对于我。可惜,陈大慈死了!” 保俶塔 《保俶塔》写了当时湖上双塔——雷峰塔与保俶塔一倒一危,仿佛乱世中的一种隐喻,杭人对此尤为关切。 “杭州西湖上的两个塔,现在只有一个了。” “南屏山下的雷峰塔,在我1927年到杭州的时候已经倒了。我只在照片上看到雷峰塔的形状,据说是宋初的建筑,一两千年下来,自然相当地凋敝。而凋敝的主要原因,似乎是因为火,所以塔的周身有些发红,加上寄生植物的斑斑驳驳,又是短而粗的,说它是西湖一老衲,的确有些相像。” “塔的崩溃,据有些杭州人的说法,是这样的:两江光复之前(国民革命军北伐胜利前),孙传芳总揽江浙的军民两政,他的部队都是直鲁豫一带的,杭州人所谓‘北佬儿’,这些‘北佬儿’因为风习不同,教育有限,不免大为江南人士所不喜,再加革命军革命党的一宣传组织,浙江人早已欲得之而甘心。而孙传芳脱不了封建军阀的笨脑袋,很是迷信。” “聪明的浙江人,抓住了这一点,就在同革命军联络好以后,秘密在雷峰塔里藏了许多火药,通好了引线。一面放出谣言,说雷峰塔是西湖的风水所在,当年的白娘子就是给法海禅师用这塔给镇住的,几时这塔一倒,就像《水浒》上洪太师放走地煞天罡一样,一定会出大乱子。” “这话,给现代的军人听到,除付之一笑以外,一定没什么反应。当时给孙传芳这老粗儿听到,少不了要大起恐慌。等现在的何部长(何应钦)到了杭州附近,杭州人就如法炮制,塔外的引线一燃,只听得轰隆一声,雷峰塔倒了!孙传芳听到这个消息,加上革命军已到了城外,少不得魂飞天外,溜之大吉,于是杭州光复了。” “我听到过这个传说,姑妄言之。” 其实雷峰塔是1924年孙传芳进杭州时倒的,而非1927年北伐军攻克杭州之时。 “保俶塔,在葛岭同石塔儿头之间的宝石山上,同雷峰塔相反,是一个细长的塔身,身外也有一层淡红的颜色。顶上的法轮还在,却在法轮旁边生者一株小树。就身材说,同雷峰塔对照,真像一个美人,一个很像杭州女子的美女,而那顶上的法轮和小树,又很像是一个爱俏的旧时闺秀,在发际所插的发饰。” “保俶塔因为山势的关系,看起来有点向东倒的样子,再加西湖上原来需要直立的线,雷峰塔倒后,有心人都很担心这位亭亭玉立的美人,希望她千秋万世,不要步老衲的后尘——尤其是艺专教务长林文铮,神经过敏,以为保俶塔真有倾倒之势,所以在艺专的校歌里,有‘雷峰既倒,保俶倾凋’的句子。” 杭州国立艺专1930年第一首校歌,由林文铮作词,李树化作曲:“莫道西湖好,雷峰既倒;莫道国粹高,保俶倾凋!看,四百兆生灵快变虎豹!不有新艺宫,情感何以靠?艺院健儿,齐挥毫横扫!艺院健儿,齐抡锤痛敲!要把亚东艺坛重造,要把艺光遍地耀!” “恰巧,那时主杭州市政的是法国留学的赵志游,主杭州市政府工程的是法国留学的杨健,听了艺专的校歌,看了保俶塔的形势,觉得有赶快修理的必要。于是,动工半年之久,先把塔身外层的破砖一块一块拆掉,再在塔芯外加上一层水泥,照着原有的样子修起来。初时,新装的美人颇不顺眼,如今时间一久,居然也很好看了。” “不料,西湖唯一美人的她,刚顺眼,却给丑奴去欣赏了!” “1930年我曾在保俶塔下住过一年以上,从我的住处,经过里西湖马路边的孙传芳牌楼——宝石山上,保俶塔下有一个关岳庙,孙馨帅为这个庙,建了那个青红两色水泥的牌楼,杭州人便用孙的名字叫了它。踏上三百多级的石阶,到美人身边是很容易的,所以我对她真是太熟悉了。” “在她身边的,就是宝石山的山顶。山顶上有一块很大的石头平放着,支点不过二三寸大,却从来没有移动过。因此,爱掌故、爱神话传说的杭州人,又给这石头制造出许多天外飞来的故事。不知什么时候,有一个画家居然想在这大石头上画一张很大的油画,没成功,现在还有许多油画颜料涂在上面。” “还有一次,陈大悲领着上海剧院的学生到杭州来演戏,因为手续同态度的关系,惹恼了杭州的戏剧界。由当时的教育厅长许绍棣发起,召集了全市的剧人,陈大悲、徐宝山都在内,在保俶塔下开了一个会。我以‘廖花一名’的文字开始,在《东南日报》的《沙发》上,连批评了六天,把陈大悲骂得偃旗息鼓而去。” “现在想起来,保俶塔的影子,还绰约地在我眼里。我愿她保佑杭州的人民,不受丑奴的欺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