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上文字,爱上笔下的人们,爱上这充满烟火的人间,不如说我爱上了写作这份差事 写在《海飞自选集》出版之际 《海飞自选集》 海飞 著 花城出版社 2023年6月 我热爱着无数的羊肠小道,或者幽暗与深长的林荫道。最好四顾无人,寂静无声,我在这样的小道上徜徉或长时间的站立。天气昏暗,但有一小缕阳光刺破乌云,落在我的前方。这像一道指引的光线,让我往大山或者树林的深处进发。或者乌云压境,大雨倾盆,假定你全身被雨水打湿,继续缓慢地行走在水汽氤氲的小道上,越走越遥远,背影最终消失在一场雨幕中。多么萧条而冷清的人生,只有身边的草木是蓬勃的,它们在呼啸与欢叫中拔节、生长,你因此闻到了汹涌的生命的气息。一只野鸟隐在时间的深处,隐在某棵不知名的树上,在此时发出巨大的野性实足的叫声。 于我而言。人生就是羊肠小道,写作也是。而文学是那一声野性的呼喊。 我写了快三十年了 那时候我比现在年轻得多。我生活在县城,热烈地爱上了写作,一边在化肥厂打工谋生,一边看书写字。喝最劣质的啤酒,写平庸的文字,像一匹最普通的蚂蚁。 我总是在现实的车水马龙中,向往着古代的黄昏。在高楼楼顶装满空调外机的露台上,希望邂逅一位古代的农民或剑客。地球上生生不息的人们,像一茬茬麦子,或者土埂边的胡葱,倒下又生长,植物浆汁的气息迅猛。传诵千年的故事也是如此,还有小说和诗歌,经历了数千年变迁,在野地里发芽与成长,腐烂,再发芽,再成长。我乐此不疲地种养文字,等待收成,像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 到现在为止,我写了快三十年了。一生之中,我们能有多少件事,是重复地去做三十年的。我误打误撞,误入歧途,像误闯了一片文学的森林。这片森林就在郊外不远的荒地上,需要骑上一辆28寸的脚踏车前往,需要乘坐一辆简陋的马车前往,需要搭一条小木船前往。森林幽暗,深藏着秘密,特别是山风阵阵灌进你的耳朵。你被人遗忘,像一片路上的落叶一样被人遗忘。但你却心头窃喜,你完全占领了安静,并且沉醉在这样的安静里。 我觉得这幽暗森林里面有恶作剧的鬼,也有充满欲望的神仙,他们眉来眼去,乐此不疲地享受凡人的生活和乐趣。堂吉诃德和六个小矮人,还有白雪公主,住在我们村生产队的养猪的房子里。敲钟人卡西莫多,在丹桂房一座叫彩仙的山上砍柴。贾宝玉和林黛玉,结伴住进了森林深处的一个养猪场,他们的四周布满了荒坟。梁山的一百零八将,热闹非凡地在伐木场工作,宋江是他们的工头,而三个女人负责食堂工作。蒲松龄生活在山林的一座破庙里,他人鬼不分,生活寒碜但还有买酒的钱。他热爱着周传雄的那首《黄昏》,所以能写出《聊斋志异》里的各路鬼怪。当然,黄昏是人与妖、人与鬼的一条分界线,黄昏以后黑夜降临,短篇小说大师蒲松龄开始与妖仙鬼怪对话。在森林的一个水塘边,镜一样的水面倒映着大树,水塘边站着来自日本的川端康成,他沉郁在他的《雪国》里,在忧伤中久久不能自拔……那种忧伤的气息,令树叶微微颤动,藤蔓伤心得停止生长…… 这是文学的森林。我进入这个世界里,渺小,虔诚,惶恐,又特别渴望遇见妖怪。比如说远远看到四个人一匹马,在我们村外的小路上与我相遇。马上一位姓唐的先生说,阿弥陀佛。而不远的森林里,一片忧伤的树叶下,聂小倩一双美目顾盼,正在张望着来路上是不是出现宁采臣。 文学,就是妖怪啊。 我需要想起我为什么写作 很多时候我如同老僧入定,坐在一堆深夜里久久不语,关掉灯,夜的黑色就是你的衣裳。比如此刻,正在进行的这个午夜,我需要想起我为什么写作。我最初的写作,十分笨拙,在粉尘满天的化肥厂造气车间的水泥工作台上,我摊开稿子,装模作样进行书写。那时候的人们和时间,空间和空气,都显得陈旧而拙朴,朴素得像一种叫卡其的布料。我爱上文字,爱上笔下的人们,爱上这充满烟火的人间,不如说我爱上了写作这份差事。 能和小说相遇,是一种缘分;最终还能以写作谋生,是一种运气,我喜欢用“运气”来说事。2005年是我写作的一个分水岭,从那年开始,我创作或者说发表了《干掉杜民》《看你往哪儿跑》《到处都是骨头》《往事纷至沓来》等一系列的小说,我很喜欢这些小说,我觉得这些小说是蓬勃的,有弹性的。大约是2010年以后,我开始写作《捕风者》《麻雀》《长亭镇》《秋风渡》等一系列小说,这些小说和之前的小说不同,这些小说故事的密度开始增加,不像以前那样荒诞,充满寓言的气息…… 这些小说,与长篇无关,都是短篇和中篇。这些小说,风格、方向、语言的变化与不变化,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一直在写着。就像我在一直走在羊肠小道上,什么都没有改变。除了年岁。 告别我之前的写作 我是愿意在荒郊走进聊斋的,残阳下的荒坟和寒鸦,十分文学。而春雨锁城,而码头孤舟,充满着唐诗的意象。我也愿意在越剧里存活,因为有上虞县祝家庄玉水河边,有越剧的发源地嵊州崇仁古镇,我更愿意在鲁迅的《故乡》中,不仅能看到脖子上戴着银项圈的少年闰土,也能看到烟波浩渺的绍兴。 要感谢花城出版社推出《海飞自选集》,让这些陈旧的文字,有机会再次集合在一起。这些字能在一起窃窃私语,于它们而言像是一场即举的私奔。这套书一共四本,分别是《往事纷至沓来》《像老子一样生活》《遍地姻缘》《赵邦和马在一起》,语言风格稍有出入,故事题材也不相同。我却怎么都觉得,这好像是一场告别,告别一个时代,告别我之前的写作。人生之中,总是会有马不停蹄的相遇与告别,《廊桥遗梦》里,罗伯特和弗朗西斯卡,不是也在雨中告别了吗,告别得肝肠寸断,告别得无声无息。《美丽人生》中,父亲不是和女儿告别了吗?告别得温情而决绝。雨水告别天空,黎明告别长夜,我们告别过往,我告别某一个写作的时段。 有告别,就会有回望。回望从青春开始的写作旅程,像回放一部充满长镜头的电影。村庄,甘蔗林,火车,军装,原野,森林,农田,工厂,方格稿子,昏黄的灯光,胡子拉碴的脸……写着写着,物是人非,写着写着,年华老去。 此刻,是凌晨三点二十八分的厦门,能隐隐听到海潮的声音。深夜并不漫长,但和那么多旧文字的告别是漫长的。而即将写下的新的文字,像对岸的红衣少女,在雾中若隐若现。新的文字,在发酵,生长,在寂静无声的长夜里开出花朵。所以,写作的人,多么像深海潜行的鱼。 花是花,树是树,生活中的我们,却从来都不是真实的自己。但幸好写作,可以把自己还给自己。能在这一行当里乐此不疲地存活与创造。我真是运气。 再漫长的告别,也是要结束的。那么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