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有鲜 | 王寒(作家,旅行家) 我说,我一口气能吃下几千个海鲜。内陆地区的人,以为我吹牛吹破天。 我说的,是虾虮。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虾虮,虾虮吃烂泥。在东海,虾虮是最不起眼的生物,如针芒,如芥子。因为太过卑微,家乡人常拿它说事,家乡话里的“烂虾虮”,指不值铜钿的货物。虾虮如此微不足道,自然无法兴风作浪,家乡以“虾虮作勿起大浪”,指不可改变的事,也形容一个能力极其有限的人,想办大事,是不会成功的。此外,还以“三八廿八,一斤虾虮白搭”,挖苦爱贪小便宜,却因小失大的人。 虾虮处于海洋食物链的最底端,是海洋里的浮游生物。水母也是浮游生物,但它形象艳丽,姿态撩人,有很强的存在感,而虾虮渺如尘埃,体长仅二三毫米,以滤食水中的硅藻、细菌、有机碎屑等为食,它们喜欢聚团浮游,密密麻麻,如淡红的腾动的泥浆。大鱼小鱼把它当口粮,啊呜一口,就吞掉数千个虾虮。虾虮终其一生,随波逐流,在命运的惊涛骇浪之前,没有丝毫的还手能力。 虾虮名字带虾,但非虾族成员,它的大名叫剑水蚤。 虾虮成群结队地游动,要张开大网兜住,叫张虾虮。竹外桃花一开,东海洋面开始盛行暖流,这个时候,鲈鱼堪脍,河豚欲上,虾虮忙着繁衍后代。小满到端午,虾虮旺发,是张虾虮的好时候,端午前后,虾虮最多。秋天的白露至霜降,天气不冷不热,也适宜张虾虮。 天台有苍山,以野樱花出名;温岭有苍山,以咸虾虮著称。温岭苍山在松门镇的西南角,出产的虾虮鲜美无比,民间甚至将它与松门白鲞相提并论。除了苍山虾虮,三门的晏站虾虮也很有名,“春雪大,晏站虾虮有得卖”。这渔谣,简直就是吃货的美食导航。玉环也有好虾虮,玉环清港徐斗村还有虾虮庙。据说早年间,有村民张虾虮,网到一尊木刻神像,认为神像显灵,为保佑出海平安,特建庙供奉。 虾虮暗红,粗看如一撮撮虾籽或蟹粒。它比细小的沙粒还要来得细。如果放在水龙头下冲洗,细小的虾虮,会从指间溜走,有一句形容光阴的话,叫时间太窄,指缝太宽。你在洗虾虮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指缝太宽”。 虾虮炒咸菜、炒蒜苗、炒野葱,碧绿的蔬菜,深红的虾虮,吃起来清鲜爽口,带有沙沙的口感。下过霜的芥菜炒虾虮,更是鲜甜。老家也有人拿它炒鸡蛋、蒸蛋羹。玉环人甚至拿它来炒米面糕。温州人则用虾虮蒸五花肉、煮番薯粉干。 一挟虾虮千条命,一筷子挟下去,几千个虾虮在舌尖上绽放着鲜美的滋味。信佛的人家,怕是要“阿弥陀佛”念个不停。 虾虮离水即死,遇热即坏,遇到淡水会变质,很是娇气。腌虾虮时,天不能太热,虾虮不能离水太久,不能沾到淡水。虾虮装进陶罐或钵头里,撒上盐和白糖,将罐口密封,一斤虾虮半斤盐,虾虮酱的咸味可想而知。 温州人腌虾虮要加入红曲、酒糟,搅拌均匀后腌三五个月,虾虮的颜色由暗红变黑蓝,腌好的虾虮酱清亮半透明,细看有细小粉末状颗粒。 正宗的虾虮酱,是用剑水蚤腌成的。小毛虾打碎腌制成的虾虮酱,是杂牌军,味道差远了。 虾虮过去不值钱,穷苦人家常以此下饭。那些做苦力的,则喜欢带一瓶虾虮酱出门。不是因为虾虮有多好吃,而是省钱又下饭。 海边人爱虾虮酱,誉为调味之冠。虾虮酱蘸芥菜梗,吃完,余鲜犹在。煮好的芋头,直接吃未免寡淡,剥了皮,蘸点虾虮酱,又咸又鲜又软糯,绝配。凉拌海蜇,更要蘸虾虮酱,咸香爽口,嚼之,吱吱作响。虾虮酱除了蘸芥菜梗、芋艿、海蜇皮、白菜、豆角,啥清淡之物都可一蘸。 老底子杭州人每年冬至开始,要腌大白菜。腌好的大白菜与冬笋一起炒,叫炒二冬,又叫冬白二清。冬白二清固然清鲜,但比起故乡的虾虮酱蒸盘菜,还是稍逊风骚。虾虮酱蒸盘菜,软糯中带着清甜,味绝佳。 父亲在东海边长大,觉得虾虮是人间美味,老人家年纪大了,容易怀旧,常跟我说起旧人旧事,念念不忘家乡的夹糕、大黄鱼和虾虮。母亲在西湖边长大,很难理解父亲对海腥味的追逐,她一辈子都吃不惯糟鱼生、烂虾虮。所谓的味道,其实就是故乡的风物、气息、原生家庭的口味、过往的岁月、挥不去的乡愁,共同聚成的味道。 虾虮很小,细如尘埃,它作不起海里的大浪,但能作起舌尖上的大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