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杭州的冬天又冷又涩,尤其每到寒流袭来更是数日阴云不开,满天铅灰色,令人压抑。这种天我去王老这里,每每见到他正襟危坐,凝视远方,若有所思。我知道他又在想着远方的故乡——武汉。
楚国故土,故土难离,王老思念家乡,思念故土,有家不能回。看到王老这种情景,我无可奈何又爱莫能助,每到这时我只能和他闲谈一些杭州的市井趣事,民风民俗,企图和他分担忧愁。
偶尔王老也会和我讲讲他在南京求学,武汉教书的事情。王老经常喜欢讲一些屈原的故事,王老和屈原同为楚人,一个流落汉北,一个避难异乡,都身怀报国心,都有家不能回。
1976年即将到来,彤云密布,寒风凛冽,异常的冷。这天农场放假了,我又匆匆赶到爷爷这里去,半路上就下起了漫天鹅毛大雪,一下子整个杭州都笼罩在大雪中。
到了王老这里,王阿姨连忙帮我掸雪,这时我顽皮地做了个鬼脸:“爷爷,您看我像不像‘白毛男’?”
王老哆嗦地站起来,走过来摸摸我的手,心痛地说:“别说了,手都冻成铁条了,快把雪掸掉,莫冻坏了。”待我坐一会儿,爷爷就拿出一张画,这是爷爷生前给我的最后一张画。
王老画的是茶花。在杭州,王老画的画穷款居多,但这张茶花,王老破天荒题了很多字:“叶向阳同志爱绘画,复得名师指导,偶写人物花卉斐然可观,泥我作画,病中执笔极荒率,聊作他年之念。霞宙客杭州并记。”书法遒劲有力,短文中一个泥字把我求画求学的心态真切体现出来,也体现了爷爷虽为师长却极其谦虚。
“聊作他年之念”想不到这竟成了我们诀别之辞,每每想到这些我就唏嘘不已。
屈原的名作《桔颂》,采用象征比兴的手法,托物言志,以物寄情。“秉德无私,参天地兮。”,屈原对橘树进行拟人化描写和赞颂。王老在其中国画创作中,学习屈原托物言志,以物寄情。他的画作,画中有景,画中有情。茶花临寒不惧,傲雪怒放,王老以物寄情,他笔下的茶花,我们即可以洞见其不附不阿的个性,感受到他经历的痛苦,更可以体现王老浓浓的深情。
6
1976年新年的钟声如期而至,文革尚没有结束的兆头,大雪继续纷纷扬扬地下着,大地似乎都凝固了。王老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和义愤。
1976年初一的清晨,王老带着对生活的眷恋,对亲友的眷恋,对故乡的眷恋,突然像紫藤画一样从窗户飘下去,殒落杭州。
得此噩耗,我第一时间赶到王老女儿家,但王老的遗体已被殡仪馆运走了。我只能在王老殒落之处低头默哀,悲愤欲绝。地上残留的殷红血迹,好似朵朵茶花盛开,不过这不是画在纸上,而是人们的心上。
隔了两天,爷爷远在武汉的儿子星夜兼程赶到杭州,大家在杭州龙驹坞殡仪馆向爷爷作了最后的告别。参加追悼会的人有王老的亲人、邻里、友人、学生,大家胸佩白花,默哀,三躹躬,向王霞宙先生作最后告别,追悼会后王叔叔把王老的骨灰带回武汉落土。
当年王霞宙先生活生生地离开武汉,现在却只能让骨灰回归故里。
1976年金秋十月,全国人民终于将祸国殃民的四人帮送上了历史审判台。1978年12月,中国共产党在北京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对“文化大革命”的错误进行了全面纠正。而后,全国范围内对冤、假、错案进行平反昭雪。不久,湖北艺术学院给王霞宙先生平反。王霞宙先生在“文化大革命”十年中蒙受的不白之冤终于沉冤昭雪。
1980年1月15日-2月3日,中国美术家协会武汉分会在汉口武汉展览馆主办《王霞宙国画遗作展览》,展览前主办单位来函邀请我参观展览。当时我刚成为一名人民教师。“文革”后百废待兴,繁忙的教学工作使我不能抽身赴武汉现场参观王老遗作展览,留下终身遗憾。
展览的前言写道:王霞宙先生的逝世,是我省(湖北省)美术事业的重大损失,他虽然离开了我们,但是他的艺术之花将永远在我们心中开放。今天,画家笔下的这些山花野卉,香犹在,露未晞,依然是那样生机勃勃,它有力地证明:只有植根于生活沃壤中的花朵才是真正的艺术;而真正的艺术是永远不会凋落的,这既是对我们的启示,也是对死者的告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