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去了几次我和王老渐渐熟了，亲密像祖孙一样。我们在那特殊的年代、特殊的环境，特殊的教学就这样开始了。每到农场放假回杭州，我带上自己的习作就往爷爷这里跑，爷爷也会不时帮修改讲解，我成了他家的常客。

有一次，我临摹了几张山水画，自认为有几分像样，趁农场放假，拿着画便兴冲冲地去求教王老。 “爷爷，爷爷！您看我这次画得好不好？”没进门我便大声嚷嚷。

一推门就看见爷爷半闭眼睛躺在旧藤椅上稍息，连忙想退出去。

“ 进来了还跑什么？拿来我看看。”王老睁开眼睛望了望我。我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蹑手蹑脚走过去把画递了给他。

他拿着画艰难地站了起来。“文革”初期，王老的腿受过伤害，每次站立都很困难。我连忙扶着他走到桌子边，把习作摊好。

王老从桌上抽出一支毛笔，蘸了墨，凝视了一会儿。 “不错，不错，我先给你改一下。”

受到先生的鼓励我别提多兴奋。改好画，他话锋一转说：“你虽然临摹了一些作品，但只临得貌合神离。象山石的‘皴’法，你没有很好地掌握。其实各种‘皴’，只是表现山体的明暗脉络的一种方法，如披麻皴、斧劈皴等等。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山川就有不同的表现方法，不能拘泥一种具体什么皴法。”

接着他又拿起一张宣纸在上面画了几种山石，边画边叮嘱：画画重要的是要“以造化为师”，要多走、多看、多画、多比较。王老的教诲使我茅塞顿开，他改好的画及示范画稿我也一直珍藏着。

“画本所无，活本所有”，王老为了发现表现大自然的美，曾背负行装踏遍名山大川，深入田间地头，发掘自然美，激发艺术灵感。王老没有去过农场，我带去的棉花、芦苇，甚至不知名的野花写生稿虽然粗劣，“不堪入目”，但都受到老先生的赞赏。按现在流行的说法，这就是一种原生态的艺术。

我们农场方圆几千亩种植棉花，每到盛夏，棉花花盛开，淡黄的，粉红的，挨挨挤挤，十分壮观。待到秋天，棉桃吐絮，丰收在即，那更有别样的韵味。闲谈中我多次向王老描述棉花地的胜境，还呈上我工余的一些粗糙的写生画稿，想不到后来王老竟创作出精美的棉花图。由此可见，王老是多么热爱自然，热爱艺术，热爱生活

4

王老善画紫藤，他笔下的紫藤雄浑大气，运笔遒劲有力，墨气酣畅。当年徐悲鸿先生曾为其紫藤题款：“雄才绝伦，除苍石、白石二家外，罕见如此奇笔。”

我多次看到王老画紫藤，很想收藏并临摹王老的紫藤。

一个初冬的下午我又去王老这里学画。他依然坐在藤椅上，兴致却异常高。

“过来，过来！我给你看一张新画的画。” 他一边说一边颤抖抖地站起，从桌边的宣纸堆里抽出一幅画。

“啊，爷爷，紫藤！”

“对，紫藤。把它挂起来。”王老吩咐道。

我忙不迭地用图钉把画钉在墙上。紫藤画在整张四尺宣纸上，挂起来占了半个墙面，墨迹未干，还留着墨香。王老的大眼睛，一扫以往的抑郁。

画中紫藤虬枝盘曲，如篆如行如狂草，气韵酣畅，典雅拙朴，富有奇俊秀逸的情趣，呈现一种兀傲清劲的精神。花青加墨写意点紫藤叶，在干与未干之际用浓墨勾勒叶筋，浓淡交融，可谓墨色淋漓，呼之欲出。紫藤花簇若隐若现，和枝叶虚实相衬，疏密相杂，密而不塞，疏而不单。

这紫藤确是艺术中的精品，也是我在杭州所见王老作品中不可多见的上乘佳作。

我们俩静静地欣赏着画，四周那么静寂，仿佛时间都凝固了。 “这画你带回去！”突然，王老低沉地说道。

“什么，我带回去？”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带回去！留个纪念。”王老似乎在想着什么。

艺术家视艺术为生命，王老把这么好的作品托付我保管，我一定要不辱使命，保管妥善。

“好，爷爷，我一定好好珍藏。”

王老的大眼睛这时湿润了。我总觉得他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完，因为当时我们实在太年轻，还不能完全理解他。

一回到家我就把画挂在墙上尽情欣赏。

过了没两天，寒流来袭，阴风怒吼，气温骤降。我家里刚上灯吃晚饭，突然，“笃、笃、笃”门口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我一打开门大吃一惊，原来是王老和他的女儿。我急忙扶着王老进屋，王老的手冰凉冰凉，鼻子和眼睛都冻得通红通红，苍白的头发也被狂风吹得乱七八糟。我母亲马上倒了两杯热水给他们暖暖身体。

我家和王老女儿家虽在同一城区，但他们从没来过。王老腿脚不便，他女儿眼睛高度近视，至今我仍不明白父女俩风高夜黑是怎样摸过来的。

“小叶，这天送你的紫藤由于画前考虑不周全，局部处理琐碎，不成功。这张我先拿回去，再画一张更好的给你，好不？”

王老手还没捂热便迫不及待地要索回那幅紫藤画。这么成功的一张画，王老还不满意？“嗡”的一下，我头都大了。看着王老执著的眼光，我无可奈何，只好从墙上取下了画交给他。

“我爸爸就是这个犟脾气，今晚他非来不可，一定要取回画，我又拗不过他。”王阿姨也显得十分无奈。

随后大家聊了一会儿家常，我便把王老父女俩送回家。我把王老扶到藤椅上坐好，王阿姨随手把取回的画放在桌子上。这时突然一阵狂风起，狂风巻起桌上的那张紫藤，画飞出窗外，一瞬间，画飘飘悠悠地消失在黑夜里。

一切发生得那样突然，那样怪异，大家目瞪口呆。我和王阿姨急匆匆赶下楼去寻找。找了半天，可黑夜茫茫，哪里还找得到那张紫藤啊。

返回楼上，大家无言相对，最后我也只好安慰安慰王老。但这时的安慰显得太苍白太无力，这突然发生的事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回来后我久久不能入睡，想着体弱多病的爷爷，想着那张紫藤画。

第二天一早，我又赶到他们家，王老经过昨晚的折腾，受风寒感冒了。王老连续几天情绪低落，若有所失。

过了一段时间，王老又给我画了一张紫藤。由于身体等诸多原因，这张紫藤和那张四尺宣的大紫藤，无论从造型色彩、尺寸大小，还是笔墨气韵都逊色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