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震宏(七○后生人,桐乡市大麻镇人,任中华书局编辑三年,参与编辑《全元诗》、《章太炎国学演讲录》等数十种。曾在北师大文学院开设《楚辞》课)
街上人见多识广,乡下人少见多怪。不要说人了,便是狗亦然。街上的狗见了生人不叫,甚至看也懒得看;乡下狗没见过世面,一看见陌生人就叫个不停,倘若逢着老实人,狗便越叫越凶,一只叫了,全村的狗便跟着叫,老子说“鸡犬之声相闻”,说的就是乡下。
我的村子湘漾里,是正宗的乡下,而且是极深的乡下,俗话所谓“狗不拉屙的地方”是也,不过老底子却做过乡公所,老人们常说:“阿拉村坊老底子也是街上,差一点做了县政府,比大麻街上好得多哩!”我生也晚,不及见此繁华。小时候,偶尔到大麻街上去,特别想看看街上人的样子,看了几通,总觉得看不够,犹如到了杭州城里想看外国人一样。那时候,街上人确实与乡下人不同,皮肤要白净许多,衣裳也齐整,说话的腔调也好听。街上小孩鼻孔下面没有两条长鼻涕,头颈里也没有乌花,仅此两项,就常使我的赤膊朋友范中华尴尬,于是每去街上,他总要先拈干鼻涕,然后再把头颈擦得火红,问:“你帮我看看,头颈里乌花还有伐?”到了街上,偶有汽车开过,范中华总会追着尾气,一边闻一边还同我招手说:“真香,真香!”
早些年,街上人最吃香,乡下姑娘嫁到街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娘家人不仅“从此站立起来了”,眼睛也高了,喉咙也响了,二郎腿也驾起来了。有妇人眼红,背后说:“有啥了不起的!嫁到街上,反倒难做人,要吃苦的。”然而看着自己的女婿,总觉得没有人家的好。乡下小伙子讨着个街上姑娘,也就相当于讨着了公主,婆婆本来懒,从此便日日起早扫地、烧早饭了,头也梳得稍微齐整起来,再不见有柴草插在头发里了。
湘漾里隔壁的一个村坊,曾有一个美女,大家都赞她是“观世音菩萨下凡”,后来嫁给街上的“药罐头”,村里人皆赞她有福气,有说:“伊前世肯定是观世音菩萨,不然的话,如何能嫁到街上去?”美女本来极是一个客气、本色的人,自从嫁到了街上,每回娘家来,则连邻舍隔壁也不认识了,看见凉橱里的蟑螂,吓得浑身发抖,点着说:“这是啥东西?叫啥?哦,真不卫生!”吾乡大麻,便是与街上接近的几个村,近水楼台,小年轻到乡下找对象,也方便得多了。金娘娘的女儿嫁到近着街上的村子,她在自己村里就常说:“阿拉女婿是街上人!”有一通大热天从女儿家回来,一路上遇见熟人就冲上去说:“阿拉女儿屋里墙上装了只箱子,冲出冷气来,比电风扇好得多哩!阿拉女儿讲,冬天会得冲出热气来个,真叫好,真叫好!到底做街上人舒服呢!”
乡下人也有看不起街上人的,吾乡寿师傅,常在河里撩些发臭的死羊,涂了血,卖到上海、杭州去,卖了好价钿,回来就说:“街上人真木!烂羊都不识得,呵呵。”黄三毛到嘉兴,肚皮急了,寻着个公共厕所,外面有个老头管着,要收一角钱。黄三毛精明,在村里是最出名的,屎屙从来舍不得拉在外头,哪里肯为自己的大便买单?到了嘉兴,无可奈何,总不好耐到自己屋里来拉。像黄三毛这样的人,倘若逢着免费的厕所,即使肚皮里没有屙,他也是要进去蹲上一蹲的。但是三毛又极要面子,于是便对老头说:“只要一角好了?真便宜,真便宜,等我拉好了就给你!”拉好了出来,黄三毛便说:“我身上全是大钞票,等我去买包香烟,换了零钱,再来给你,放心好了。”说着便扬长走了。三毛回来,就常说:“街上人顶好骗了!”不过他在田里做生活的时候,就问自己的儿子:“做田庄苦么?”儿子说:“苦!”三毛便语重心长地说:“晓得苦么,读书用点心,今后做了街上人,就不用种田了!”
我村里有暴发的,为自己的儿子买了街上户口,逢人就说,整整说了几年,一直说到街上户口不值钱了为止。后来,我也有了街上户口,孩子读书时,跟了我的户口。没过几年,老婆就常说:“老早晓得么,孩子还是跟我的户口好,做乡下人么,总能分点田地,今后倘若征用起来么,好处多着哩!”我说那现在改一改好了,老婆说:“世界不一样了,现在做街上人简单,想做乡下人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