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回家,跟妈妈聊家常。妈说:“番薯已经种了,自己留的番薯籽育的藤,还有得多,想剪了去马村市卖卖掉。下了个雨,我一剪刀下去,一条‘狗屙泼’(土话,一种毒蛇)头翘翘起,盘着,动也不动。运道!运道!我剪刀候候好,一剪刀,剪牢它的头。”妈说得很轻松,我听得人都热了。庆幸她运气好,又怪她胆太大,万一候不准,怎么办。
妈说这样的事常见,以前怕,现在不怎么怕了。去山上采野笋,摘茶叶,常碰到蛇,避避过,两不相扰。这才是乡村,除了蛇,还有蚊子,还有比蚊子更厉害的小咬。农事,在记忆里,都是粗重、肮脏、泥水混着汗水。
向往田园生活的人,以为田园就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以为农事就是去亲子乐园种下几棵菜苗,在草莓园里边采边拍照。哪有那么美好的农事呢?
真正的农事,总是夹杂着酸腐的汗味,有机肥的怪味;蛇、蚂蟥、田钻的恐惧;抬头看茫茫一片,不知道活何时干完的烦躁。
早起去拔秧,边拔边警惕地盯着两只脚,碰到蚂蟥多的田里,简直不能好好干活,时不时跳着脚逃上岸去,扯又扯不下来,又急又怕,直掉泪。到播种时,一排种六株,要种得阅兵方阵似的整齐,却总是种着种着就斜了,一会儿变七株,一会儿变五株,怎么比对都不齐,最后爸爸看不过,被他赶上岸去。秧苗成活,杂草间生,耘田是个最讨厌的活。要一株株画着圈耘过去,抬头看看,才耘了一只角,远处的边界远着呢。我和妹妹,总是从头到尾都在跟妈谈条件,耘完这片多少钱,一定得是个能让人继续下去的数,否则坚持不了啊。稻熟了,是夏季双抢。趁着早凉割稻,上午把稻子放翻。吃了中饭,稍事休息,白花花的日头当空,硬着头皮去田里,田里的水被晒得发烫。
小孩子负责递送稻子,陷在泥水里,又要跑得快,否则跟不上脱粒的速度,是要被催促的。来回小跑着,水花乱溅,哪管泥水汗水湿了衣裳,黏腻地贴在身上。一堆堆的稻子,拿到最后一捆,冷不丁一条蛇赫然在下,吓得“哇”一声逃命似的飞上岸。还有一种东西叫田钻,至今没见过它的样子,常常忽然脚上来一阵剧痛,妈妈说是被田钻咬了,这来无影去无踪的家伙,总是害人提着一颗心,真是深刻的记忆。
再说种番薯,种下不久,就是梅雨季,雨水滋养了青草,伺机疯长,没几天就可以没了番薯苗。妈妈带我们端个秧凳去除草,一大块自留地,没个半天是不够的,拔一会就没了耐性,开始边拔边跟妈谈价钱。一垄多少钱,记不起来是多少了,但小时候的零花钱,好像都是在一场场的农活里攒起来的。
帮妈妈扛肥料去地里,田间小道上,一只肩膀翘得老高,龇牙咧嘴的我,总是被妈妈笑;从山上挑下一担芝麻来,半路挑不动眼泪汪汪的糗事,至今还被人提起。
劳作,是那么辛苦的事,不但辛苦,而且持久,磨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写下很多关于乡村的文字,拍了很多乡村影像的我,对农事,并不那么热爱。从城里回村所参与的农事,也不过蜻蜓点水,浮光掠影,只是一些很轻的劳作。现在,大部分农村长大的孩子,也并不热爱劳作,跳出农门是他们拼命读书的原动力,这是不争的事实,辛苦劳作的大都只有老人了。
无能的我,除了忠实地记录乡村,依然守望着乡村,我只是个写字的人,无比软弱,却忧虑乡村的日渐荒芜。 |